第三回 堪慰平生 相业耆旧收佳徒
喜出望外 糊涂后生承秘传
话说陈文焕眼睁睁盯着方玄那一张嘴,听他判断讼事的吉凶。
此时,整个茶馆,也渐渐静场。茶客们也竖起了耳朵。其中有一位与陈文焕的堂姐夫恰有沾
亲带故,因而更是关注着方玄究竟作何结语。
“讼卦上乾下坎,乾乃刚正之象,然而坎属险陷之象。佛言道,法无定法,非常即法。争讼
之事,亦往往千变万化,即便你持之有据,理正辞严,仍难免有脚踏陷阱之危,是故务须时
刻保持如履薄冰之态,不可自以为必胜而逞强犯险。”
陈文焕认真听着,频频点头。
“据卦辞所示,你可遇上一位公正的法官,初判必然对你有利。然而,卦辞又言‘不利涉大
川’这场官司恐怕并不就此结束,对方一定不服初断,向上再告,讼案也必上移,于是,双
方均长途跋涉打这官司,旷日持久难以终结,最后胜亦是败,败亦是败。”
“方少爷,事到如今,该怎么办才好呢?”陈文焕也是一个明白人。方玄说至于此,他已明
白了这一场官司的利害了。
“据本卦第四爻的爻辞所言,诉讼一时之间实难以了结,倒不如撤诉,改变初衷,平心静气
协商解决。这样,既可保持双方的面子,又可避免‘劳民伤财’、胜亦是败的结局,这也是
确保吉祥的唯一办法。”
陈文焕听了方玄这一席话,心里豁然开朗。自从诉讼陷于僵局,他便已心生悔意,深责自己
轻启争端,还不知结局如何。几次想打退堂鼓,心又不甘。如今听了方玄的分析,深以为然,
终于坚定了他的撤诉决心。当下付过课金,告辞而去。但他并未料到,正在茶馆里喝茶的
另一个人也将方玄的这一番占断很快告诉了他的堂姐夫妇。双方几经交战,花钱不少,都有
厌战之心,如今一经方玄点破,竟如拨云见日一般,撤拆和谈,财产均分,皆大欢喜。
此是后话。且说陈文焕告辞后,只见择隅而坐的一老一少站起身来,向着方玄走去。
“方少爷,打扰了。”老者手捋长须,微笑言道。听得出此人年纪虽大,中气却是十足。
“老先生尊姓大名?有何见教?”方玄靠听语音,便能勾勒出来人的概貌,当下忙忙起身,
拱手施礼。
“老夫姓郑,住在金山卫城隍庙,与你今生有缘,特来一聚。”老者压低声音作答。
金山卫城隍庙,姓郑?方玄大吃一惊。
“老先生可就是一氓道长?”他曾听说过,当今金山卫城隍庙主持姓郑名清,雅号一氓,乃
是相业界德高望重的耆旧。
“正是老朽。”
“老先生,快请至寒舍一叙。”方玄当即收起测字摊,向茶馆老板言道,“吴老伯,我收摊
了。倘若有人测字占卜,请告诉他们改日再来。”
方玄将一老一少引入书房。一杯龙井,两碟炒货。
“ 方少爷,这位是老夫刚收不久的徒弟,姓袁名珊,字子虚。”老人将那位青年介绍给方玄。
“原来是袁兄,幸会,幸会。”方玄闻言,拱手致礼。
“方兄不必客气。”袁珊亦拱手还礼。
“老先生此来,不知有何赐教?”方玄知道,一氓道长此番前来桃花镇,必有所为。
“老夫来此桃花镇,意欲了却一桩心愿。”
“是何心愿,老先生可肯见告?”
“寻觅一个能承我衣钵的徒儿。”
“他不是已收袁珊为徒了么?”方玄暗忖道,“因何又有寻觅衣钵传人之谈?”
老人见方玄默然无语,已知其意,当即解释道,“方少爷有所不知,老夫的衣钵传人,必须
两位,是故日前收袁珊为徒,只了却老夫一半心愿。”
方玄闻言,莫名其妙。
原来,老人郑清,四川人氏,清咸丰九年中举。只因一场官司,打得家破人亡,一跺脚,上
了青城山道观,拜太虚道长为师,取号一氓。太虚年轻时曾得异人传授命相、占卜秘术,闯
荡江湖二十载,因而对于外五行、内五行的道术的掌握,进入了炉火纯青的境界。他见郑清
根基甚厚,悟性又高,便将平生所学,倾囊传授。临末,他又再传一门与命相、占卜有异曲
同功之妙的特异内功。在替人算命、占卜时,同时发放外气,追踪问事者的有关信息,然后
再将返归的信息,与根据一定的演算规则得出的结论互相验证,作出判断。
在青城山道观中,郑清潜心苦学苦练,数年之后,不仅对命相、占卜的种种演算原理能够融
会贯通,而且内功也练到了收发自如、得心应手的地步。不久,太虚道长仙逝,绝技在身的
郑清便跃跃欲试,终于在三十六岁那一年,下山飘游四海,最后在春申江畔落了脚,以师傅
的名字命名,开了一“太虚命相馆”。
当时的上海滩,已是十里洋场。租界之内,洋气熏天;租界之外,则依然充满着封建末落时
的陈腐气息。从事命相占卜的明眼人和盲人,谋生十分不易。他们的生存,受到了来自社会
各个方面的威胁,其中尤以地方帮会黑势力的敲榨勒索为最。就在郑清上青城山道观的那一
年,上海以教书匠出身的星相学家潘子良为首的一批“相士”,在南市集资筹建了我国命相
行业的第一个组织--星相公所。郑清下山辗转来到沪上之际,这个建立有十几年时间的星
相公所已经颇具规模了。
潘子良是一位颇为厚道的公所主持人,他并没有因为郑清是外籍人而加以歧视。相反,几次
交谈后,他对郑清的学问极是钦佩,尤其对于郑清竟然通晓明、盲两种命相理论和惊讶不已。
因为在相业界,明、盲两种命相理论和各自特有的技巧是互不公开的。一个人兼备这两中
命理和技巧,是不可能的事情。然而这位得自异人真传的郑清,竟然将不可能的事情变成了
现实。
“郑先生,您无论如何不可再将兼通明、盲两技的事情告诉第二人了,否则,您将遭到不测
之祸。”比他年长十余年,并且深知上海滩上风险的潘子良诚挚地告诫道。
郑清亦曾听过师父的这一告诫,当时他并不以为然,这次下山,他是抱定了冲破这一门户之
见的决心的。听潘子良说得这么严重,也不自觉地有些心惊起来:“潘先生,有这么严重么?”
“你初来乍到,还不知上海滩上的情况。我们这个行业的人,大多与社会黑势力尤其青帮、
洪帮之间保持着联系,不少人还直接拜师于那些帮会的头面人物,作为开业的庇护神。你兼
通盲人命理技术,犯了本业大忌,倘若引起盲人同仁的愤慨,不惟难以开业,恐怕还有性命
之虞。”潘子良说到这里,叹了一口气,“以先生的本领,明眼人的那一套命理技术已足够
使用,盲人命理技术,务必不要露相。”
郑清深谢潘子良的一番好意,从此以后,两人成为莫逆之交,经常聚在一起切磋命相理论。
潘子良并没有料到,郑清除此之外还精于追踪旁人信息的特异内功法。
春去春回,郑清不知不觉之间驻足上海滩已经十余个年头了,两鬓开始露白,囊中亦早已丰
满。这些年中,好友潘子良出于慈善,义务向一些盲童学生教授“星卜术”作为他们藉以糊
口的工具。最早的几批学生中,已有几个在城隍庙一带的弄堂里摆起了摊头,有的甚至与人
搭档点起了“大蓬”。郑清这些年中却没有收过一个徒弟。有几个在上海滩上已经小有名声
的年轻相士,走潘子良的门路,冀图借助这位星相公所创始人的面子,说动郑清收徒之心。
结果也一一碰壁。
“一氓老弟,你为何始终不肯收徒?”潘子良惊讶问道。潘兄实不相瞒,我年不过半百,自
感来日方长,因而收徒一事,还不忙考虑。”郑清答道,“何况,收徒犹如生子,全靠缘份。
当年太虚道长亦曾再三嘱我,倘若传非其人,宁可断后。”
“既然如此,人各有志,我也不劝你了。”潘子良知难而退。
然而,同行中有人遇到难解的问题前来向他请教,却从不回绝。因此,虽然在上海无师兄师
弟、徒子徒孙,郑清在相业界中的人缘,却几与潘子良相若。十几年中,他也结交了青、洪
帮中的一些朋友,尤其与青帮中的几位“理”字辈哥们,交往甚深。郑清欣赏他们那种豁达
大度的作风,肝胆相照两肋可以插刀的义气。那些帮会中的哥们,则对他那一套料事如神的
命相绝技十分钦佩。这些人大多有一身超人的武功。在交往中也隐隐感觉到郑清除了有一套
命相绝技之外,还有一种神秘的内功。为此,他们曾屡次度探虚实,终未成功。他们又几次
动员他加入青帮,亦遭婉拒。
郑清在星相公所中的特殊地位以及他与青、洪帮会中一些头面人物之间的朋友关系,本来是
他命相事业得以顺利开展的必要条件。然而,事与愿违,伴随这些社会关系而来的是种种的
干扰和烦恼。在当时的上海滩上,从事命相占卜行业的人大大小小上千人,其中虽有一些出
类拔萃者锦衣玉食,甚至妻妾成群,但是绝大多数的相士,却潦倒街头,形同乞丐。在相业
界内部,派系之争也很激烈,即使同一派系之中,也纷争不息。加上外部社会黑势力的欺凌
压榨,各种各样的矛盾,纷纷提交到星相公所。年事已高的潘子良,便向郑清求援。郑清开
始时还有点儿来者不拒的气概,然而时间稍长,便招架不住了。他开始懊悔当初轻动下山之
念,如今陷在世事圈子里饱尝烦恼之苦。
幸而,他一直保持着独身生活,可以赤条条来去无牵挂。于是,当金山卫城隍庙主持缺额,
闽、浙、苏、沪相业界公议合适人选,潘子良举荐郑清出任之时,他立即顺水推舟,应承了
下来。
于是,年近花甲的郑清,便开始了清闲的庙宇生涯。金山卫,自然比不上青城山的清幽,但
是,这里却是相业名流经常聚首之处,也是穷途末路的落难相士寻找新的希望的所在。郑清
对于那些身怀绝技的相业名流,无论是他们对命理演算的娴熟技巧,还是巧舌如簧的诈骗伎
俩,他都表现出丁当的感兴趣。尽管他往往一眼便能看穿他们的短处,但是对于他们所具有
的长处,总是表示出由衷的钦佩。如同武术一样,这些人的一招一式的发明,无不是长期实
践的结晶。当然,他也得拿出一些货真价实的东西,与他们交流。但是,他有一个原则,这
就是与明眼相士,只谈明眼命相的技术;与盲人相士,只谈盲人命相技巧。尽管如此,对方
已经感到十分满足了,因为郑清的每一句话,都具有画龙点睛的作用,使他们受用无穷。至
于他那一门追踪别人信息的内家功夫,则仍然密不示人。
更多的是空闲。于是,他就认真整理所获得的新的信息,融汇到他的命相理论中去,同时,
不断地加强内家功夫的训练,提高其信息追踪的有效时间和准确率。
转眼之间,二十年过去了,上海滩上享誉数十年的潘子良等一大批相业故旧,已纷纷辞职世。
郑清虽然身子骨仍很硬朗,胸前飘指的雪白长须却不时在提醒着他,来日毕竟无多了。
他开始产生了寻觅衣钵传人的迫切感。然而,留心了几年,前来金山卫城隍庙烧香朝拜的无
数年轻相士中,竟然没有一个能够使他满意的。
今年春,郑清去杭州灵隐寺拜访朋友,意外发现寺中一位年轻的小和尚,骨相清奇,悟性极
高。经打听,才知他俗名袁珊,法号子虚。本是近郊一位大粮户的独生子,只因天生体弱多
病,常年用药依然每况愈下,才听从一位相士之言,在灵隐寺剃度出家,迄今已有五载。遗
憾的是,入寺以后仍然病不离身,面无血色,天天昏睡十几个小时。年近二十的小伙子,却
像一位弱不经风的闺阁千金。寺里的主持和尚因为袁大施主每年都有一大笔钱施舍给寺里,
也不以寺规功课约束于他,另辟一室,听其自由睡卧休养。
郑清清楚了袁珊的来历,当即传人将其召至下榻处。
“小师父,你这病,可是晚上睡不着觉,白天又浑身乏力,迷迷糊糊似梦非梦地尽想睡?”
郑清一语道出对方的病情。
“老先生,您怎知道?”袁珊吃惊道。
“我不仅知道,还能替你治好这个病,你信么?”
“我信。”袁珊不假思索地点头道。他自见到郑清的第一眼起,便从心底里对这位鹤发童颜、
目露精光的老人产生了一种崇敬信任之感。
“好!”老人闻言,十分高兴袁珊的悟性。原来,老人在说话之间,已在发功替袁珊治病了。
如果袁珊对老人的话深信不疑,那么他与老人之间便会产生同步共振,能全部接受对方向
他所发出的功;如果他对老人的话疑信参半,则只能接受对方向他所发出功的一部分;如果
他对老人的话根本不信,那么,老人发出的功也无法进入他的体内。如今袁珊因为完全信赖
老人的话,所以听得老人一声赞“好”,顿觉精神一爽。当然,他还不知道自己的长年积疾,
此时已经去除。
“今晚你要早点睡觉,明天一早再来见我。行否?”老人微笑问道。
袁珊点头应允,起身告辞而去。
“道长,子虚惯睡懒觉,明天恐怕不会早晨就能来见你的。”袁珊一走,郑清的朋友不无遗
憾地提醒道。
“这就全看他的造化了。”老人微微一笑。
第二天清晨,袁珊便兴冲冲地前来叩谢郑清老人。
“老先生,我昨晚上睡得可真香呵,梦都没有做一个。今天一大早醒来,觉得神清气爽。”
袁珊果然是一个悟性很高的青年,他已经隐隐感觉到,自己健康状况的明显好转,一定与昨
天与郑清老人的见面大有关系。
“不瞒你说,昨天我们谈话时,已经给你治过病了。现在看来,你的旧疾确已去除。当然,
这与你能真心相信老夫的话,也是分不开的。”郑清老人以实相告,“不过,你的身体仍很
虚弱,还需要调养一段日子。老夫现在先助你一些气。”
说罢,老人伸出右掌,贴近袁珊背心处。袁珊登时感到一股柔和温暖的气流,绵绵不断地注
入躯体,漫散于四肢,有一种难以言喻的舒畅。
不大一会儿功夫,只觉得老人的手掌在他的后背上轻拍几下,微笑道:“好了,好了。”
袁珊伸膀抬腿,感到四肢充满着力量,与原先那种连眼皮也赖得抬一下的感觉竟有天渊之别。
他一下子跪倒在老人面前,含泪拜谢道:“老先生,我袁珊这辈子已身入空门,只好下一
辈子变驴变马,再报答您老人家的大恩大德了。”
“小师父请起,请起,老夫还有话说。”
“老先生有何教诲?”
“不瞒你说,老夫此番来杭,一为访友,一为觅徒。只因见你与老夫有缘,所以才替你除疾
病添真气。”郑清老人见时机已到,便开诚布公地言道,“你也不必来世报恩了,我只问你,
可肯做老夫的徒弟?”
“当然愿意。只是--”袁珊瞧了瞧自己身上的僧服,为难地笑了笑。
“只要你心中愿意,方丈那里尽管放心,老夫自会跟他商量,决无问题。”
袁珊是何等聪明之人,一闻此言,当即在次下跪,叩首道:“师父在上,请先受徒儿一拜。”
老人见状,顿时心花怒放,哈哈大笑道:“徒儿快快请起,来日方长,今日不必多礼了。” 老方丈本来就视袁珊为累赘,如今一听说这个“病鬼”意欲还俗拜郑清为师,自然乐得做一
个顺水人情。 袁珊的父母一听儿子病愈还俗,首先想到的是能替袁家繁衍后代,香火有继,更是大喜过望。
因此,对于儿子跟随郑清去受聘命相占卜之术,从此沦为江湖术士,也便不予计较。
在杭州盘桓了十数日,郑清兴冲冲携徒返归金山卫。不久,又传来桃花镇有一位后生小伙子
测字灵验的种种传闻。第一次传来方玄妙解子鼠,胡亮沉舟春申江的新闻时,郑清亦暗暗称
奇;第二次又传来方玄巧测王之仪归期,云秀悬梁自尽获救的新闻时,他再也忍不住了。耳
闻为虚,眼见为实,他决定远足桃花镇,看个究竟。倘若方玄果然是一块好料,那么,他那
一套秘而不宣的盲人课命技术,也就后继有人了。
在与袁珊相处的近一个月时间里,老人已经感觉到,凭这位青年的聪敏,继承明眼人那一套
命相占卜技术,当然没有问题;然而对于另一套内家功法,袁珊大致只有继承六七成的悟性。
也就是说,袁珊练至强身健骨,延年益寿的境地,当无问题;但是决无可能达到随心所欲
地替人治病乃至于大幅度地追踪别人信息的境界。
他知道良材可遇而不可求的道理。所以,苦恼只是一闪而过。
当一次又一次地传来桃花镇小糊涂妙测神卜的奇闻之后,老人心中又一次升腾起秘传不绝的
希望。
今天一见之下,他欣喜若狂。他一眼便发现,眼前这位双目失明的青年,悟性之好更在袁珊
之上。但是,他毕竟已年届耄耋,内心的狂喜,没有丝毫表露。老人择隅而坐,静观这位号
称小糊涂的后生小辈替人测字起课,进一步观察他的技巧,功底。越观察,老人越满意。当
方玄替陈文焕起课,剖折讼事前景之时,老人心里禁不住暗暗喝彩。很明显,方玄并没有什
么师承,而只是凭着他对易经义理的理解,凭着他对世事情理的观察认识作出的解释和判断。
解释是合乎情理的,判断以劝人向善为前提,并且恰到好处。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呵。
当下,老人便将寻觅明、盲两名徒弟的意图向方玄详细说明,并直言问道:“方少爷,老夫
意欲收你为徒,不知你意下如何?”
“承蒙郑老先生厚爱,小子岂有不允之理。”方玄闻言,大喜过望,“今日就行拜师大礼,
您看如何?”
“且慢,你先禀明家中长辈,倘若见允,再行拜师不迟。”
“小子生也不幸,父母早已亡故,家中凡有大事,只与外公、舅父商量。”提起家长,方玄
笑容顿失,“我这就派人去请他们过来,与老先生见面。”
不多一会功夫,龚逸清父子果然到了。一听郑清的大名,龚逸清老人紧紧抓住他的手,连声
道:“原来是一氓道长驾到。幸会,幸会”
待听毕郑清的来意,龚逸清老人将方玄一把拉到郑清的面前,嗔怒道:“傻孩子,这是千载
难逢的奇遇,还问我作甚?快快拜师,莫讲究什么排场了。一氓道长,你看如何?”
“好,好!”郑清见龚逸清亦年届古稀,如此爽快,十分合他脾气,笑着连连点头。
方玄听罢师傅这般言语,连忙趴在水磨青砖地上,行起了拜师大礼。
袁珊先入门数月,又比方玄年长一岁,也便当仁不让做了师兄。
“拜师的仪式不拘,这一顿拜师酒却是不能免的。”龚逸清老人兴奋异常,“云松,你快去
寻几样下酒菜。”
郑清亦不阻拦,任其所为。
两位老人,一见如故,逸清老人满腹经论,又兼武学医道,一向自视清高。然而与满口玄机
的一氓道长攀谈一番之后,不禁自惭形秽。一氓道长不惟学富五车,具有扎实的功底,更有
青城山上悟道,大江南北神游,十里洋场静观世态的经历。饮酒之间,两位老人上谈天文,
俯言地理,远论古人,近及诸身,汪洋恣肆,不亦乐乎。
酒后,两位老人漫步在后庭桃园中。已经是深秋季节,满园的桃树,都已叶黄待落。一潭与
墙外大河相通的池塘里,荷叶横七竖八,亦正枯萎;莲杆向天而立,却没有人去采摘莲子。 野草丛生,蟋蟀乱鸣,已染几分荒芜的野气。触景生情,龚逸清老人的心底里不免升起几丝
悲凉的思绪。
“龚先生,令外孙天赋之高,实出我原来所意料。”郑清老人却依然沉浸在刚刚觅得佳徒的
快意之中。
“道长夸奖了。”龚逸清对这位相业耆旧的高深莫测的学问,已经佩服得五体投地。心知外
孙能得到他的如此赞赏,殊非易事。
“这孩子如今已是老夫的徒儿,我也不讲虚话。他确实具有非凡的资质。”郑清言道,“袁
珊能得我七分真学,殊非容易;令外孙可得我十分真学,尚有余力。”
“可惜小玄双目失明,深造之时困难必多。”龚逸清依然忧虑重重。
“是呵。”郑清点头道,“不过,凡事祸福相倚,目盲虽有诸多不利,却易于潜心。心静补
眼拙,仍可成就大器。”
两位老人在后园漫步;两位年轻人在书房中闲聊。方玄从袁珊的谈吐中,勾勒出了一个八九
不离十的形象。他为有这样一位才气不凡、思维敏捷,又温文尔雅的师兄而兴奋。当他知道
袁珊天生弱质时,便自告奋勇言道:
“师兄,我从小就随外祖父习练长拳,过几天你跟我一起练。一年之后,保证你也像我一样
身轻体健。”
“一定跟你学。”袁珊笑应道。自从跟随师父这几个月,他已在不知不觉中元气日增,只是
肌肉筋骨方面并无显著变化。
袁珊是一个颇为清高自负的人。师父所表现出来的那种对方玄的极度兴趣,曾使他大惑不解。
如今一番交谈,他才渐渐感觉到面前这位双目失明的师弟不仅才智过人,而且涉猎广泛,
大凡四书五经、诗词曲赋,他几乎都能够琅琅上口,还都有一套自己的看法。由于古人列为
诸经之首,相业界人士视为操业之本钱的《易经》卦爻辞,晦涩难解,袁珊虽经师父点拨了
数月,尚难卒读,然而这位师弟,却能够如同背诵唐诗宋词一般轻松自如。
袁珊一向自视甚高,不免从内心深处滋生起了嫉妒的情感。
几乎同时觅得两个佳徒,郑清老人十分高兴。他当即辞去了金山卫城隍庙相业圣地主持之职,
带着两位徒儿,重返青城山,远离红尘,闭门教授。
青城山连绵百里,峰峦叠嶂,八大洞、七十二小洞,遍布各处;一座座雕梁画栋的道教建筑
物,掩没在参天古松深处,整日云遮雾障,给人以置身仙境之感。
时隔数十年,重返青城山,青山依旧是那样的青翠欲滴,各处大大小小的道教建筑物,因为
几度修筑,也依旧是那样的气势恢宏,庄严肃穆。然而,郑清老人当年所熟识的那些道长,
却大多已经作古,所剩无几了。当年几位年轻后生,如今胸前亦已飘动着白雪也似的长胡子,
倚坐在向阳处,闭目养神。
主动招呼,当年的后生终于辨认出了故人。
“啊呀,原来是师叔回来了,你的身子还这么健壮!”这位年届花甲的道人,如今已是一洞
之主。
郑清老人说明归来之意,这位洞主频频点首,兴奋异常:“太好了,太好了!”
在青城山,一氓道长是一位绝对受欢迎的人。当然,一氓道长也决不会连累他们。因为他携
带着在上海滩上开业二十载所积攒下来的一大笔钱。这些钱,足够师徒三人在这里吃喝一辈
子。
回到青城山,郑清又换上了一身道袍,俨然成为这一道教圣地数千道士们所敬仰的前辈人物。
袁珊、方玄两位则仍旧俗家子弟装束。
这一天,天刚蒙蒙亮,扫地的小道士还没有起床,方玄已在三清殿前面的空地上打完一趟太
极拳,又一招一式地向师兄袁珊讲解一套当年外祖父教授的北派长拳。然后,又放开手脚,
演练了一遍。只见他一会儿虎跃而起,一会儿矮身扫腿,出拳呼呼有声,落地却消无声息,
直看得袁珊连声呼“好”。一遍演罢,方玄顿感浑身舒坦,却又不免有些面红气喘,额头沁
出了一些细细的汗珠。
“师兄,你可看清楚了?”方玄一边接过袁珊递给他的汗巾擦汗,一边微笑着问道。
“看清了,看清了。师弟,你这趟长拳练得真好。”
方玄言道:“师兄,你练好了这一套长拳,筋骨定可强健起来。”
“我一定练。”袁珊笑道,“听说上海滩上的流氓特别多,尽欺凌弱者。我若将这套长拳练
得如同师弟一般,也就不怕他们欺侮了。”
“小玄,你这套长拳练得确实不错。虽尚未达到一流境界,二流水平已经有了。”
“师父--”师兄弟说话之间,一氓道长已经来到他们跟前。
“这套长拳练几年了?”老人拍了拍方玄的肩膀,笑问道。
“十多年了,还在上学前,外祖父怕我像父亲那样夭折,便开始教我练这一套长拳。”方玄
心知师父定是此中高手,不免惶恐,“练得不好,请师父指点。”
然而,一氓道长却又转向袁珊言道:“小珊,根据你的体质,我看还是学练太极拳更为合适。
刚才我看了小玄练的那一趟太极拳,犹如行云流水,练得比这一套长拳还要好。”
“嗯。”袁珊点头。
“你可别小看太极拳,练起来无声无息,练好了,对于身体大有益处。”老人言及于此,又
转向方玄道。“只是无论练什么拳,只有配以内功,才有可能出现长足进步而臻于一流化境。
小玄,你在练太极拳,长拳的时候,可有停滞不前的感觉?”
“是的。”主玄答道,“师父,您教教我们练内功吧!”
“好。”老人十分爽快,“今晚酉时,你们到我房里来。”
方玄心头一阵狂喜。袁珊跟随师父已近一年,每次得到师父内功灌输,便觉精神陡长。如今
听得师父欲将练习内功之法教授他们,更是喜形于色。
当晚,两人按时踏进师父房中。
“这套内功心法,乃是你们的太虚师祖在我学成诸种相术之后传授于我的。因为此功一旦练
成,便能发放外气,可以替人治病,还可以追踪别人的残余信息,获得各种判断依据,因而
与命相、占卜之术有相映生辉、异曲同工之妙。我没有辜负师祖之望,潜心数年,终于练成
了这一绝招,闯遍五湖四海,总算没有出过大错,受此内功之助实在匪浅。”
“师父,那天我一见到您老人家,顿时感觉神清气爽,积疾消除,就是你发放了外气之故?”
袁珊待师父说话间歇之际,情不自禁地发问道。
老人微笑着点了点头,又继续言道:“现在,你们学习相术伊始,我却反师祖之道而行,率
先将这一内功心法传与你们,可知是何原因?”
两人摇头,莫名所以。
“积数十年之经验,我终于得到了一个当年太虚师祖虽已身受却尚未觉悟到的重要发现。”
老人缓缓言道,“习练这种内功,即便达不到发放外气,追踪别人信息的境界,对自己仍然
有莫大好处。不仅可以调息内脏,强健体质,祛除百病,还可以增强人的理解能力和记忆能
力。内功每上进一层,人的理解能力和记忆能力也随着增进一层。因此,你们从现在起就进
行内功的修练,对于命相理论的学习,会有极大的帮助。尤其小玄,不能读书,全凭记忆,
更要重视这种内功的修练。”
说着,老人立起身来,站在两人面前,摆了一个姿势,言道:“练这门内功,可以站着练,
也可以坐着、卧着练,你们年轻,就像我现在这样站着练,这对于肌肉的强健更有明显的效
果。”
袁珊依样摆式,自以为无大问题,岂料老人见状却连连摇头。
“放松,放松!”老人走上前,一边拍打着袁珊的腰、肩、颈部,一边言道,“记住,练内
功,特别讲究松和静。松,就是腰椎、颈椎和肩部,都要尽量松驰,此乃气息周流通畅的前
提。”
方玄本来就是从小练武之人,虽然目不能视,却经师父稍稍点拨,即已摆正姿势。
“静,是心静,心如春水静,排除一切杂念,处于老子所说的恍兮惚兮的境界。慢慢地,便
会产生出一种完全不同于一般杂念的另一种飘飘然的意念。然后,将这种飘飘然的意念化在
你的上丹田……”
随着老人的指示,两位年轻人一边作着深长的呼吸,一边尽力排除种种杂念,向着虚静的境
界进军。然而,谈何容易!愈是想静,却愈是静不下来,乱七八糟的杂念,纷至沓来,驱之
不去。袁珊不禁焦躁起来。
老人早已看出情状,笑道:“小珊,不可心急,慢慢来。一次不成,两次,两次不成,三次。
功到自然成。”
半个时辰过去了。袁珊头脑中的杂念渐渐消除,两腿却开始发抖,额头上也早已冒出汗珠。
老人见状言道:“小珊,你且坐在凳上再练。”
方玄的情况大不一样。由于他数年来天天练习太极拳的缘故,下部十分稳固,屈膝站了半个
时辰,两腿全无酸软乏力之感,因而得以入静,一心吐纳,体内渐渐升起一种温暖而又微微
发涨的感觉,犹如一股气流,随着师父的引导,由头顶天目眉宇之间渐渐下沉至五脏六腑、
丹田、小腹直至脚底涌泉处,继而又自下而上,循环往复。头顶处,也渐渐冒出热气。
此时,老人亦频频发放外气,将师徒三人的内、外气组合在一起,不断地推波助澜,帮助两
个徒弟体内刚刚形成的那一股内气顺利地通过各个关节。
不知不觉之间,两个时辰已经过去。老人教导两人收功后,笑问道:“你们感觉如何?“
“很舒畅,浑身充满了劲。“袁珊笑答道。
“小玄,你呢?“
“似乎只站了一会儿功夫,真想再练下去。”方玄答道,“就像师兄说的,浑身是劲。”
“明晚继续练,每次两个时辰。”老人言道,“你们别以为练了功就少睡了两个时辰,这两
个时辰的练功,可抵四个时辰的睡觉呢。”
自此以后,老人带着他们练了整整一个月,便让他们去自己的房间里不拘时刻,单独练功。 与此同时,老人开始了命相理论的教授。他取出了当年太虚师祖所传授的、已经积满尘土的
一大叠相书,付与袁珊,道:“我中华文化,肇始于易经,而以阴阳五行为其核心,不仅医
道、星象以五行为体,即吾辈相业理论,亦以五行为其根本。此类书,乃吾师太虚道长所搜
集珍藏,为千百年来先祖所著,讲的均为外五行之理论。你先拿去阅读,有不明之处,老夫
再予解释。小玄目盲,将来虽不能替人看面相、手相,然而对于此道亦不妨知道一个大概。
小珊,这些书,你可读给师弟听听。”
袁珊唯唯应诺,接过相书,捧回自己房里,先将书名一一念给师弟听。原来是《达摩相法》、
《麻衣相法》、《相理衡真》、《铁关刀》、《柳庄相法》、《水镜相法》等十余种。
“乖乖,这么多的书,何日方能读通?”袁珊咋舌道。
“恐怕全是大同小异的书吧?读通一本,其余便可迎刃而解了。”方玄揣测道。
读了几本,果然如此,无论是最古老的《达摩相法》,还是后来的《相理衡真》、《水镜相
法》原理基本一致,只有叙述详简和文字深浅的差别,其中尤以《麻衣相法》、《柳庄相法》
两书最为通俗,还杂有木刻图片,供人揣摩识别。
这一日,他们应召来到师父房中。
“那几本相书,你们大概也读得差不多了吧?”老人问道。
两人点头称是。
“相学一门,由来已久。孔夫子说,分辨一个人的好或不好,只要看他做事的表现就行了。
首先看他怎样做这件事,其次看他为什么要做这件事,最后看他做了这件事之后的心情怎样。
经过这样一个观察过程,对那个人的品格、个性也便了如指掌了。孟子也说,对于一个人
来说,最容易显示其心术和个性的东西,莫过于眸子。一个人有了恶念或不良企图,在身体
的别处或可掩饰,然而那一双眸子是无法掩饰的。胸襟宽广心术正的人,他的眸子必定明亮,
胸襟狭窄心术不正的人,其眸子必定昏暗异常。因此,看一个人的眸子,便可以推知那个
人的心术人品。可见,早在孔夫子、孟夫子的时代,先人便已开始了相学的研究。”老人引
经据典,向着两位徒儿讲叙相学的发展史,“当然,将这门学问视为骗人邪道者,亦非自今
日始。战国时代,相学盛行,魏国有一位名叫唐举的相士,是其佼佼者。但是,荀子却很不
赞成,认为‘相人之形状颜色而知其吉凶妖祥’,乃学者所不取。于是,专门写了一篇《非
相》的文章,大事反对。荀子的这一篇反对相学的文章,你们以前必定都已读过,我不多说
了。他的说法,颇为似是而非,因为我们对一个人的吉凶祸福的判断,总是由表及里进行推
论的,离开了人的皮相,入门也就无向导,同时,相学其实也并非像他所指斥的那么简单。
但是,也从反面提醒我们,学习相学理论,切忌简单片面。尤其在从事相业的时候,更不能
简单片面地以局部的形貌判断一个人的吉凶祸福。要全面地看相,善于看出吉凶祸福之间的
一步之差。”
老人纵论了相学的一般理论,便详细地分析各本书的长处,指出其不足,融合他数十年的经
验,进行阐解。袁珊和方玄静静地听着,许多本来疑惑不解的问题,不待他俩提出,师父便
已一一作了详细剖析。一些似懂非懂的问题,一经师父阐发,顿时豁然贯通。
对于五行、五色及其相生相克等玄妙深奥的基础理论,一时未易全部记住。袁珊虽然目明,
以后又反复阅读、揣摸其中奥妙,进程却反而不如方玄快。原来,相学与医学同源,方玄曾
跟外祖父学过几年中医理论,对于医学中的五行、五色理论早已了然,如今只是用途稍异,
原理却是一般无二。于是,师兄向师弟提供了阅读的方便,而师弟则在五行义理的理解上,
给予师兄以较多的方便。两人可谓相得益彰。
数月之后,“外五行”理论已经了然于胸。一张脸谱,一双手掌中,居然蕴藏着如此多的信
息,不禁使袁珊又惊又喜。这是方玄所不可能应用的,因为他不能看清别人面、手之上的种
种隐秘。
然而,师父告诉他们,这些书上写的还只是相学之“道”。仅仅懂得相学之“道”还不能行
业。
“师父,还需要什么呢?”袁珊问道。
“还需要相术。”
“相术?”
“一套专门运用于看相的技巧。这些天你们学的相理,好比一猪肉,好比一只子鸡,须切
成块、片、丝等形状,按照一定的烹饪技巧,配之以油、盐、酱、醋、葱、姜等各式作料,
才能做成适合各种人口味的佳肴。相术,便是与烹饪技巧一样的东西。”老人侃侃而言,“
任何一位名厨师,除了熟悉大量一般性的烹饪技巧外,还都有自己拿手的烹饪技巧。高明的
相师也是如此,他既熟悉一般性的相术,也有自己拿手的绝技。这些独具的相术,有的是独
门师传,有的则是他们经过长期的行业逐渐琢磨而成。”
老人这一番生动的譬喻,顿时使两位后生兴趣盎然。
“根据不同的对象,对相似乃至相同的相形进行不同的解释,使不同
对象都能获得某种满足。在把握不准的情况下,巧妙的作出几种可能情况的分析,留有充分
的余地,而又不为对方所觉,这就是相师们普遍使用的‘活络刚口’,也是相术中最基本的
一种技巧。”老人继续言道,“此外,夸、歉、扰、吓,这也是外五行中常用的技巧。前来
要求相面形决吉凶祸福的人,就像进酒菜馆找吃喝的顾客一样,男女老少,各式人等都有。
对不同的对象,要运用不同的技巧,这与厨师对付四川籍的顾客,自然要多放麻辣作料,对
付无锡籍的顾客,自然要多放白糖作料,一样的道理。例如,青年人、少年人来看相,就要
运用‘夸’字诀;若是老年人来看相,就要用‘吓’字决。
“怪不得有人说相士是骗子了。”方玄听到这里,不禁暗暗忖道。
“是呵,有人因此说相士都是骗子。”老人似已看出方玄的心思,当即言道,“踏入酒菜馆
的顾客,有的是因饥饿而来,目的只是为了果腹;有的是慕名品味而来,只想图个新鲜;有
的是因交际而来,借此一显阔气。还有的人是因为有钱无处使,找个挥霍的机会。根据这些
不同对象,店主也便采取相应的措施。对于那些想摆摆阔气,挥霍钱财的顾客,老实不客气,
在菜肴上面大翻花样,大赚利润,其实,那些价格昂贵的菜肴,样子好看,口味也挺好,
成本却很小。然而,那些顾客,全都心甘情愿地抛下一大把钱,满意而去,并不以为店主欺
骗了他们。看相的也何尝不是如此,前来看相的顾客,有的是遇到了麻烦,希望指示出路;
有的只是因为心里有所不安,希望得以平息;有的因为做了亏心事,害怕报应,来祈求解脱
的办法;有的本本来就是一个骗子,希望找到施展骗人手段的机会。对于那些真心诚意要求
摆脱迷津的人,当然应该诚心相待,予以帮助。”
“怎么帮助?”袁珊问道。
“例如刚才说的少年要‘夸’,老年要‘吓’,因为少年顾客来日方长,对未来有着美好的
憧憬,宜于鼓励,不能向他们泼冷水。‘夸’实是对人生的鼓励。而老年顾客因为体衰力弱,
随时都有危险发生,吓他一下,可以引起警觉,善自保重。”老人解释道,“对于这些顾
客,如果故弄玄虚,大敲竹杠,便是下末流所为了。在我们这个行业中,因为生意不景气而
作此下三烂之事的人,还真大有人在。殊不知,愈是这样,招牌愈是打不响,生意也愈是做
不好。当然,对于那些本来就是社会骗子的顾客,大可不必拘泥于他的相形,或投其所好,
或乘机恫吓警示一下,均无不可。因为他手里攒的全是作孽钱,谁都用得。现在既然送上门
来,我们以恶制恶,有何不可?”
听到这里,两位徒弟禁不住笑了起来。
就这样,老人设譬取喻,谈笑风生,将一套本来令人玄奥莫测的外五行相术,轻轻松松地传
授给了两位徒弟。
然而,内五行的学习,就并不轻松了。
内五行,就是“算命”。根据人的出生年、月、日、时,分别排入甲、乙、丙、丁、戊、己、
庚、辛、壬、癸这十个天干,以及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这
十二个地支,得出一个由天干、地支构成的“八字”然后配以金、木、水、火、土这五行,
并根据它们的相生相克的关系,推算出一个人的命运。
“甲巳之年丙作骨,乙庚之年戊为头,丙辛便向庚寅起,丁壬、壬寅顺行流,惟有戊癸何处
取,正月须从甲寅求。”老人微闭双眼,口中念念有词。计算年、月、日、时的干支八字,
是一件极其复杂的事情,为了记忆的方便,古人根据计算规律,演成歌诀的形式,传给后人。
郑清老人所念的便是根据年份的干支演算月份干支的一首歌诀。
房间里,与老人相对的只有方玄一人。原来,明眼人算命时演算人的八字,只要翻一下万年
历便可一目了然;盲人便须借助于一些师传秘诀,临时进行演算。这些秘诀,是盲人算命的
法宝,绝不能让明眼相士所悉。明眼相士若运用这些秘诀行业,便被视为与盲人抢夺饭碗,
被群起而攻之。当年郑清从太虚道长那里承此秘传,可谓绝无仅有之遇。他虽然精于此道,
数十年来却从未敢亮相运用。如今收得盲人佳徒,才倾囊而出,授于方玄。袁珊乃明眼人,
自是不能承传了。
老人念罢歌诀,又向方玄解释道:“这一首歌诀是说,逢到有甲字、乙字的年份,它的正月
是丙寅,二月是丁卯;有乙字、庚字的年份,它的正月是戊寅,二月是己卯;有丙字、辛字
的年份,则正月是庚寅,二月是辛卯,依次顺推,便可知道其余月份的干支了。”
然而,八字的推算,还与“节气”有着密切的关系。
“每月中的两个节气,前者为节,后者为气。如果出生时按历已入某一个月内,但节气尚未
交进这个月,则应按上月月气排上八字。例如,光绪三十一年乙巳二月初四惊蛰,倘若二月
初三出生,则八字应按正月排出。至于年头,年末出生者,关系更大。例如,光绪三十一年
正月初三立春,倘若正月初二出生,则不仅出生之年由乙巳变为甲辰,正月月气亦将前移至
十二月月气。”郑清老人说到这里,瞧了瞧闭目静听的方玄,叹了一口气,才又不无遗憾地
言道,“袁珊翻开万年历,便能知道一个月中两个节气在哪一日,你只能靠自己推算了。前
来要求算命的人,从小到老,什么年纪的人都有,所以,你必需记住六十年之内每年各个节
气的日期。”
“师父,怎么记住它们呢?”方玄问道。
“我教你一套秘诀,你只要将它们记住,六十年内的节气变化也便能了然于胸中了。”郑清
老人言道,“例如,甲子年的秘诀是这样两句话:甲子甲寅角巳留,寅蔷凤菊子月丑。记住
了这十四个字,便可以推算出全年主要节气的交进时日和各日的干支了。”
“这两句话是什么意思呢?”方玄虽然学习了这么长时间,对这十四个字的秘诀却依然莫名
其妙。
“甲子表示甲子年,甲寅是甲子年正月初一的干支纪日,角代表初一,是立春的日子,巳代
表巳时。这前一句话是说,甲子年在正月初一巳时立春。留字是虚字,仅仅与后一句话最后
一字押韵,以便背诵时上口。”老人解释道,“寅、蔷、凤、菊、子、丑,分别代表甲子年
的正月、四月、七月、九月、十一月、十二月六个小月。这一斗中其余的六个月,当然就是
大月了。”
经师父一点拨,方玄才恍然,心中不禁对师父挖空心思创造出来的这些言简意赅的秘诀大为
叹服。
“记住这八百余字的秘诀,并不困难吧?”老人笑问道。
“不难,不难。”方玄连忙言道。
难的是繁琐的掐算。
方玄虽然聪明绝顶,自从练习内功之后,强记能力又不断增强,然而面对如此抽象而又复杂
的数学演算,他在一时之间亦是难以掌握。
“小玄,慢慢来,老夫当年学习这一套演算,也花了整整半年时间呢。你眼睛不好,全凭硬
记,能有这样的速度已经十分难得了。”老人安慰道。
一个不厌其烦地教,一个坚韧不拔地学。一天又一天,一月又一月,秋去冬来,不觉已是寒
衣加身犹觉寒的季节了。
方玄终于凭着一只手掌上的指节搬弄,可以准确无误地掐算出任何一个人的年、月、日、时
的干支八字了。袁珊这个局外人,也着实为师弟终于掌握了这神秘莫测的“一掌经诀”而兴
奋。
“师弟,这半年真难为你,总算熬出来了!”
苦尽甘来。八字化为五行,然后衡量这个八字中各种成分的平衡情况,以及如何使不平衡的
现象转化为平衡,这些问题又显得生动具体,趣味无穷了。
“算命与行医一样,是去寻找一个人八字中不平衡的东西,然后再去寻思出一个使不平衡状
态如何向着平衡状态转化的方法,推论在某种不平衡状态或平衡状态下一个人可能发生的事
情。”郑靖老人曾将外五行的相术比喻为厨师的烹饪技巧,如今又将内五行的算命比作行医,
使两位徒儿听了,殊感亲切,对于所要从事的职业,也越来越感到神圣而又有趣。
“然而,平衡虽非坏事,但也并非好事。这是命理与医理不同的地方。一个人生辰八字中金、
木、水、火、土五行平衡,象征一个人庸庸碌碌,无所作为。八字中呈现大缺、大旺而又
无法弥补、制伏,不是灾难夭折,便是贫贱困苦。但是,倘若大缺大旺之八字而能遇到生抉
克制,不惟消灾避难,反可以转祸为福,大富大贵。这就叫‘有病方为贵,无伤不足奇’。”
老人抖擞精神,将繁复无比的命理技巧尽量地作出生动的解说。
方玄与袁珊刚刚觉得命理生动起来,不料又一次堕入玄妙的深渊。随着师父的讲解,什么正
官、偏官、正财、偏财、正印、偏印、比肩、劫财、伤官、食神,以及一个人从生到死过程
中所划分出来的长生、沐浴、冠带,论官、帝旺等十二个步骤等一串又一串稀奇古怪的名词
术语,带将出来,令他俩应接不暇。
稍稍弄清楚“命”,又冒出一个“运”。
“运是由流年组成的。运与命的关系,就好比水、风与船的关系。命虽好,如果运不好,犹
如大船在浅水、逆风中行驶,难以到达目的地。倘若运好,那么,命虽不好,仍可屈伸自如,
好比一条破船,遇着顺风顺水,照样‘千里江陵一日还’。所以,江湖中人编有这样几句
顺口溜:‘有命无运,美中不足;有运无命,困顿夭折;命好不如运好,运好不如流年好,
流年好不如月建好’。”
显然,郑清老人的命运推演,很注重“运”的作用。
“师父,同年同月同日同时生的人,他们的命运便都一样么?”方玄问道。随着命理演算的
深入,不少问题纷纷暴露出来,方玄与袁珊,常为这些问题争论不休。
“不一样”。老人断言道。
“为什么?”袁珊问。
“因为他们生养的地方不同,出生时的阴晴雨雪等气候条件亦因之不同,他们的母亲临盆时
所卧方向亦有不同,出生时在场者所属生肖亦不尽相同,甚至当时有猫、狗等动物从旁经过,
都会对他们的八字有所影响,导致不同的遭遇。”老人娓娓解释道,“何况,一个时辰还
可分为上三刻、中三刻、下三刻。出生在不同的时刻,便有不同的遭遇。比如,明太祖朱元
璋,与当时的京师首富沈万山、乞丐王化子三人就是同年同月同日同时生的。他们为何富贵
悬殊若此呢?朱元璋的军师刘伯温先生仔细查究了这三个人的生辰情况,发现朱皇帝生于该
日子夜的三刻,沈万三生于子夜的中三刻,王化子生于子夜的下三刻。子夜适值鸡叫,鸡叫
之时又有三个不同的音节,第一个音节为‘喔’,叫时雄鸡昂首向天,朱元璋于此时出生,
故得以贵为天子;第二个音节为‘喔喔’,叫时鸡首已舒展放平,沈万山于此时出生故得以
富甲京师;第三个音节为‘喔喔喔’,叫时鸡首已经朝下低垂,王化子于此时出生,故极端
贫困,沦落街头,以乞讨为生。”
经这一番解释,总算解开了方玄、袁珊心中的一个疑问,他俩越来越发现,师父脑中装着无
穷无尽的事例,可以毫不费力地解开他俩往往百思不得其解的疑难问题。
为了使徒儿对命理有更全面的了解,郑清老人又奉出了一大堆纸已变硬变脆的古籍,什么《滴
天髓经》、《渊海事平》、《命理正宗》、《峰峰汇海》、《关壮辟谬》、《三命通会》、《神峰通考》、
《紫微斗数》、《铁板神数》、《河洛理数》、《张果老神数》、《白鹤神数》等等,袁珊一见,不禁咋舌。
“此书乃是我国最早的一部命理经典,相传陈抟老祖所作,貌似简单,实则涵量甚多,并十
分讲究变易性、灵活性,不可小觑。”老人挑出《滴天髓经》,在手里掂了掂,谆谆嘱咐道。
仍然是老办法,袁珊念,方玄听。袁珊念一会儿,两人讨论一阵。
待他们对命理有了充分的认识,郑清老人又开始了“术”的传授,并且进行“操作”性的练
习,即由师父出题,徒弟进行命相解答。
方玄的准确率渐渐上升,终于达到了十之八九。方玄对此成绩并不满意。他知道,在实际的
行业活动中,这样的成绩意味着每天都在“倒牌子”。
袁珊的成绩更逊一筹,抖擞精神,亦只能达到十之六七。
然而,师父却已相当满意了。
“小珊,小玄,你们可知道,在当今相业界,能准确解答我这些问题,达到十之五六的人,
为数并不多。能达到十之八九的,已是凤毛麟角。你们现在所以不能十分准确地解答问题,
主要是命相之‘术’的运用尚未达到圆通的境地。这是青城山上学不成的,得闯几年码头之
后才能渐臻化境。”郑清老人鼓励道,“此外,还有信息不全的原因。你们正在练的内功,
尚未达到发外气与别人信息同步以追踪其残余信息的境界。有朝一日,你们倘能达到这一境
界,命相的准确性也必将随之发生根本性的变化。”
命相的学习告一段落,占卜的学习便又开始。方玄原以为自己于此道早已无师自通,然而,
经师父一介绍,又不免惶恐。
原来,占卜的花样也很繁杂,除了文王六爻大课之外,还有“奇门遁甲”、“牙牌神数”、
“诸葛亮马前课”、“先天数”等等。方玄师兄弟俩如饥似渴,潜心探究。数月时间,竟感
觉如白驹过隙,一晃而过。
转眼之间,三年已逝。
这一天,郑清老人向两位徒儿笑言道:“老夫的家底,已经悉数传与你们。明日乃是黄道吉
日,你们就下山去闯荡黄浦滩吧。”
“师父,你不下山?”方玄闻言,不由得一愣。
“老夫年逾八旬。这青城山,正是我最理想的归宿之地,何忍弃之而去?”老人言及于此,
从桌上掂起一封信,交与袁珊,“小珊,这一封信,你们到了上海以后再拆看。一路之上,
妥为保管,切勿丢失。”
袁珊毕恭毕敬地接过来,揣入怀内。
“这第二封信,是老夫写给命相公所刘诩先生的保荐信,他会帮助你们加入命相公所,开馆
营业的。”老人又从桌上拿起一信,递给袁珊。
“谢谢师父。”袁珊再次接过信件。
“你俩虽然年轻,因是老夫的徒儿,所以在上海相业界的辈份并不低。但是,你们切勿倨傲
自负,要尊重同行,和谐共处。知道么?”
“弟子知道了。”袁珊、方玄同声答道。
“人世间,从来都是弱肉强食。我相信,你们都不是弱者。但是,你们务必记住孔老夫子的
一句话:‘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行业,同时也要行道、积善。”老人谆谆嘱咐道。
“弟子记住了。”师兄弟垂手作答。
“你们的内功,务必坚持练下去。一旦豁然贯通,终身受用无穷。尤其小玄,发放的外气已
很强烈,大功即将告成,千万不要功亏一簧。”言罢,老人的右手中指,在桌面上“笃、笃、
笃”,轻轻叩了三下。
方玄闻声,心有灵犀一点通,连忙答道:“嗯,谢谢师父。”
当天晚上,天刚入更,师兄弟俩又在房间里练习内功。两个时辰之后,小珊深深吐了一口长
气,收功上床,酣然入睡。惟有方玄,仍然矮身马步,继续吐纳练功。
三更时分,方玄正处恍惚之状,突然感觉有一股漫柔的外气经由天门潜入体内,缓缓下沉,
整个身子,如沐春风,舒适无比。渐渐地,丹田处升起了一团通明之火,一会儿上升至天门,
一会儿又下潜至涌泉穴。这团通明之火每循环一周,便觉得整个身子多添加了一分清静。
“师父在发气助我练功!”一个念头在方玄的脑际一闪而过。
第二天清晨,袁珊翻身醒来,只见师弟仍站在屋子中间的空地上,静静地练功。似乎有一层
如雾的气流,闪烁着朦胧的光点,笼罩着方玄的周身。
天色已经大亮,方玄终于收功。
“师弟,你练了一个通宵?”袁珊不禁纳闷。
“嗯。”方玄微微一笑。他那一张清秀刚毅的脸上,红光四溢,全无倦意。袁珊怎能想到,
师弟在这一夜之间,已经“豁然贯通”,大功告成了。
青城山,再见了。师父,还能再见么?袁珊与手持紫竹手杖的师弟,洒泪辞恩师,一步三折
首,走出了翠峰绵亘的青城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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