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 同行盘道 馆主技惊座上宾
脚底抹油 红颜拆白小天师
话说第二天清晨,《时报》的社会新闻栏上发了一条太清课命馆开张的消息,并另有一篇近
二千字的介绍文章,对馆主方玄古镇测字、奇遇高人、身怀绝技等经历,绘声绘色形绘影地
渲染了一番。《时报》乃是上海滩上三大报纸之一,畅销苏杭一带,影响自非一般社会小报
可比。故尔此篇报道一发表,无疑是一个不花钱的广告,而其影响效果又远较一般广告大得
多。这自然是玉玲曾在该报任过职、一般的编辑、记者对她很有好感的缘故。秀才人情一张
纸,然而这一张纸的价值却并不轻。
报馆素有无冕帝王、三千毛瑟之称。开罪达官显贵虽非其能,而对付一般的黎民百姓,还是
游刃有余。使一个人闻名遐尔、红得发紫或使一个人声名狼藉、遮颜过市,只是举手之劳。
如今,方玄一开张便得力于《时报》的援手,如虎添翼,虽然馆居僻静所在,却应了“花香
不怕巷子深”这句老话,慕名前来测字、占卦、算命的顾客,络绎不绝。甚至有不少同道瞎
子,听说是郑清老前辈的高足,也纷纷前来切磋讨都教,有一些人,还是已经成名的人物。 当然,在这些成名人物中,也不乏借口拜访实施“盘道”者。他们大都出自名师,因而对于
郑清老人居然也收盲人徒弟,自然很不服气。
这一天,在太清馆中充任号房的小发,闻得大门铜环啪啪作响,以为来了顾客,便前去开门
。
门外站着一男一女。男的戴着一副金丝边墨镜,手拄文明棍,虽是盲人,神态却颇为倨傲,
看样子,年龄约在四十以上。女的年仅二十余岁,雪白粉嫩的鹅蛋脸,亭亭玉立,打扮得花
枝招展,显得有几分妖气。
“先生,你们是……”小发有些吃不准这一对男女究竟是父女还是夫妻,是来算命的顾客还
是来拜访的客人。
“伲是来看看耐方先生的。”女子操着一口吴侬软语,笑言道。
“原来是这样,小姐请进!”
“她是我的太太。”瞎子更正道。
刚刚跨入客厅,仍然充任助手,方玄替人批命时担任记录的朱明生也闻声从楼上下来。一见
来人,连忙笑迎道:“啊呀,是张先生!这位是张太太吧?”
原来,这个瞎子姓张名天笑,自号“小天师”,乃是上海命相界中极负盛名的角色,在黄河
路上开了一“时雨”命相馆,隔日挂号,每命定金三元。他还雇用一名助手,替他做些薄
利多销的生意。然而,这些收入事实上还只是表面的利润,主要的收入,乃是故布疑阵,替
那些发了横财的豪门巨富之家尤其是这些家庭的太太、姨太太们“解星宿”,从中大敲竹扛
,大捞油水。在他手上,有一班落魄的算命瞎子,可谓一呼百应。这些瞎子平时沦落街头,
形同乞丐,张天笑一有捞到解星宿做道场的生意,便将他们唤去,充当廉价劳动力。主家是
按人头高额付款结果大部分进了一个人的腰包。此外,张天笑还与几大的香烛店串通一气
,一有解星宿的生意,他便狮子大开口,列出一大批香、烛、烧纸的货单,介绍主家到他那
几穿连裆裤的香烛店去购买。在解星宿中,这是一笔比重很大的开销,而其中的相当一笔
钱,也曲线灌进了张天笑的腰包。于是,一场解星宿,张天笑的收入少则上百元,多则数百
元乃至上千元。
张天笑的收入实在不亚于上海滩上那些大老板们。幸亏他也是一位花钱如流水的主儿,洋钿
来得快,去得也快。他嫌糟糠之妻“土头土脑”,早些年便已纳了一个小妾。讵料时间一长
,随着名声日盛,觉得那个小妾也不时髦,与他这个大名人的名头不甚般配,前不久又不知
从哪儿掏得一位年以貌美的粉头。成亲那一晚,在杏花楼摆了六桌上好酒菜,成为上海滩上
轰动一时的头号社会新闻。有几位年轻朋友,一边喝他的喜酒,一边调侃他,无非是“聋子
放炮仗,响拨人家听”,“瞎子插花,摆给人家看”之类。
谁知张天笑不以为然,反以为荣,每每出门、访友,总是挽着这个新姨太,招摇过市,向别
人炫耀自己的漂亮老婆。
自然,他也是明白人,深怕别人插一手,害得他这个“小天师”也戴“绿帽子”。因此,他
便在这三姨太面前,百依百顺,只要她张口,金、银、珠、宝,无不立时办到。不下半年,
上海滩上那几家特大的金银首饰店,绸缎庄的老板、伙计,都已认识他,并且成为最受他们
欢迎的主顾。
一方面是财大气粗,另一方面也确有几下子扎实的骗人功夫,所以张天笑对于上海滩上那一
班瞎子同行,没有几个能看得上眼的,似乎天底下的瞎子,数他最有本事。听得人说上海滩
上新来了一个算命瞎子,还是当年郑清老人的高足;年纪很轻,本事却极好,连《时报》也
百般奉承他,不禁冲起一团无名之火。
“什么娃娃,刚出道儿便想骑在别人头里做窝!”他愤愤然骂道。也难怪他,大凡吃这碗开
口饭的都明白,扎实的骗人技巧是从实践中炼历出来的。一年炼历便是一年功力,取巧不得
。那还是头脑十分灵巧的。有一班迂儒相士,干了几十年依然不能开窍,一辈子潦倒街头。
这方玄据说只有二十三四岁,悟性再好,怕也不是张牙舞爪成气候的辰光!
于是,他以前辈的姿态,怀着“盘道”的用心,挽着宠爱的如夫人,叩响了太清课命馆的大
门。
朱明生曾中命相公所的一些活动中见过张天笑几面,而张天笑本是瞎子,当然不认识朱明生
。
“你是谁?”
“张先生,我是方先生的助手,叫朱明生。”
“哦。”朱明生这个名字,张天笑连听都未听见过,“我是来拜访你们方先生的。”
“方先生正在楼上替人起课,请先生和太太稍候。”
虽然来了一位盛名人物,朱明生兀自不敢破坏方玄的规矩。
张天笑这些年来名满江湖,何曾受过同行如此冷待?不禁气冲牛斗,然而又不便发作,只得
耐下性了,在客厅中等候。不基寂寞的三姨太,见号房小发人小机灵,便有一搭无一搭地与
他搭讪。
“小弟弟,几岁啦?”
“十四岁。”小发对于这位妖冶的年轻女子并无好感。出于礼貌,只得笑脸应对。
“你叫什么名字呀?”
“小发。”
“你当号房能行么?”三姨太嫁给张天笑只有两个月,却也知道课命馆晨的号房实是算命先
生的得力帮手。
原来,号房掌握一只电铃,每有顾客前来占卜、算命,号房便将来人的主要特征,预先通过
按电铃的途径告诉瞎子。按电铃的技法,与行街瞎子与引路童子之间以轻敲铜板暗通信息相
仿,在按铃的长短、节奏方面各有一套约定的信号。待至顾客拾级而上,见到瞎子时,瞎子
已对来人的大概情况如贫、富、胖、瘦、面相有何特征等了然于胸。于是,往往瞎子一开口
,便吃准对方的贫、富情况,或者面部有何特点,象征什么什么,就如明眼人以见到一般,
令顾客惊叹如遇神明,也便一古脑儿地掏出自己的“家底”,悉凭瞎子推算评判。如此一来
瞎先生已经了解对方许多了。”
“哦--,方先生与独眼王真威争斗那一次,你也在场?”静坐一旁的张天笑,不知怎地记
起了一年前的那个传说,插话道。
“当然在场。”小发顿时神气起来。
“究竟怎么一个经过,你说说看。”
从开门起,小发便讨厌张天笑这副倨傲神态。如今听他这一问,心想这倒是抖抖方先生的威
风、煞一煞这位张先生傲气的好机会,便一五一十、活龙活现地讲述起方玄神功力挫王真威
的经过,直听得三姨太杏眼圆睁,张天笑举舌不下。
“姓方的这小子,果然有两下子!”张天笑暗忖道。脸上那一副傲然之气,不免稍稍收敛了
些许。
突然,闻得一阵楼梯响,只见一对青年男女,笑嘻嘻地走下楼来,在朱明生一叠声“请下次
再来”的欢送辞中,满意而去。
“张先生,实在对不起,劳你们久等了。请上楼吧。”朱明生送罢顾客,这才热情地招呼张
天笑夫妇。
张天笑明显地感觉到,这里的人,上上下下,都按照正常的秩序工作,待客,丝毫没有因为
他这个同行巨子的光临而受宠若惊,破格优待。
方玄早已候在二楼课命室门口,迎接张氏夫妇。
“张先生,仰您的大名,今日真是幸会哪!”他紧紧抓住张天笑的手,不卑不亢,热情、真
挚地说道。
论年龄,张天笑长一辈;论行业辈份,因为方玄是郑清老人的徒弟,张天笑反而低一辈。然
而,张天笑乃是上海滩上的成名人物,自我感觉极好。
“方老弟,不必客气。从《时报》上知道你是郑老前辈的高足,兼修文武,十分了得,故尔
与贱内一起,慕名而来。”
“哦,张太太也来了?欢迎,欢迎。”
“方先生,你真客气,让小发陪我们说了一阵子话。”三姨太毕竟年轻,一开口便话中带刺
,抱怨起来。
“刚才正有顾客,实在怠慢了张先生张太太,务请见谅。”方玄微笑道,“朱先生,快替客
人泡茶!”
茶是绝对的好,正宗上品龙井,袁珊从老家拿来送给师弟的,张天笑虽是瞎子,却是一位行
乐专家。酒、烟、茶三样,件件皆精。浅尝之后,暗暗赞好。
张天笑原为“盘道”而来,几句话之后,便与方玄较起劲来。
“郑老前辈学富五车,上海命相界人人皆知,方老弟既是他的高足,一定得益匪浅。张某想
讨教几招,不知老弟肯否?”
“盘道”的帷幄终于拉开。方玄慊慊然一笑。
“吾师学识深不可测,确非常人可及;他老人家也曾倾囊相授,可惜区区智拙质劣,只能得
其十一。先生名重江湖,过人之处必然良多,尚请不吝示教。”
“师承不同,必然各有千秋,互相切磋吧。”张天笑哈哈一笑,“当今江湖之中,命理经典
各有所藏,不知方老弟所治何本?”
“师父传授十数咱,区区自感愚笨,企图以勤补拙,故尔大多记了下来。”方玄轻描淡写,
浅浅一笑。
张天笑闻言,不由一惊。他知道,世传命理曲籍虽然很多,然而执于地各家各派之手,往往
密不示人,以为奇货,可以“一朝行,吃遍天。”一个命相术士,倘能掌握三四种已经不错
了。尤其盲人,能熟练掌握一两种,旁通一两种,便算是功底很好的了。如今听说方玄竟能
通晓十数种,岂非有点儿神话兮兮?
“老弟能通十数种经典,真是天才,佩服,佩服。只不知令师如何个教法?”逐字逐句地教
授一个瞎子背育十数种晦涩的命理著作,郑清老人会有如此耐心?
“不瞒先生说,我是与师兄袁珊一起学的。”
“是在四马路杏花楼附近开馆的那个袁珊?”
“是的。当初由师兄念给我听,开始一两种,我在三五遍后才能记下来;后来入了门,发现
这些书其实大同小异,也就容易记了。”
“老弟能否言之大概,也让我这个寡陋之人开开眼界?”
“张先生取笑了。”方玄不愠不恼,依然微笑言道,“倘若先生不以为我在班门弄斧,倒是
愿意谈些看法,也好请先生指正。”
“老弟不必谦虚。”
“根据我所知道的这些典籍,以《滴天髓经》为最古老,《渊海事平》、《命理正宗》两书
最通俗;至于命理演算虽然《紫微斗数》、《铁板神数》、《河洛理数》、《张果老神数》
、《白鹤神数》都脱离不了八卦、十二宫、二十八星宿、月将贵人等,其演算方法,却都能
别具一格,各有巧妙,其中陈抟老祖之《紫微斗数》,排列之术虽然简单,却深得易经真旨
,推演中的衍化灵活性,较之其他诸书尤其显著。倘能准确把握这些变易规律,预测人生自
非难事;倘若一知半解,生搬硬套,难免流于诡辩,不惟顾客无益,自己也要出尽洋相。不
知张先生以为然否?”
“高见,高见。”张先天笑连连点头。事实上,他对于方玄刚才如数家珍一般的那些书,大
多只知有其名而不知其实,尤其《滴天髓经》这一部古籍,不仅是他,整个上海滩上那么多
明、盲高手,恐怕也没有几个曾看过学过的。至于《紫微斗数》,他虽承师传,却正如方玄
所批评的那样,自忖只是一知半解。若是再谈下去,自己难免要露马脚。于是,话锋一转: “鄙人行业十数载,深感于我们这一行最基本也最困难的是在顾客报出出生年、月、日、时
之后,准确地演算出他的八字。方老弟以为然否?”
“张先生所言极是。”方玄顺势侃侃言道,“我辈不像明眼人,可以随手查阅万年历。而是
必须凭借熟练的记忆,准确核算出顾客的八字。比较而言,核算年、月、时的干支容易一些
,而每天的干支和每月的主要节气,则稍稍困难一些。”
“对,对。”张天笑频频点头。
“幸而各门师传都有一套流星诀,虽然初记之时费功夫一些,熟练之后也与翻看万年历一般
无二。”
“不错,不错。师门不同,流星诀自也不同。不知老弟所受之诀如何?肯否见示一二?”
“这个……”方玄不觉有些儿迟疑。原因很简单,流星诀乃是秘诀,非本门弟子不得窥视。
然而,今天张天笑“盘道”而来,不示之一二,他又不肯罢休,所以方玄颇为两难。
“老弟若是为难,也不必勉强。”张天笑哈哈一笑。
“不妨。”方玄终于拿定主意。
“我这位三姨太,乃是光绪二十七年生的。贵门核算这一年生辰八字的流星诀,不知如何说
法?”
方玄略一沉思,便朗朗言道:“辛丑戊辰娄犬咽,杏桃蔷荷桂梅主。”
张天笑听罢,黯然良久,才抚掌赞道:“好!好!郑老前辈真不愧奇才之称!”
原来,瞎子用以推演八字的秘诀,一般都彩歌诀的形式。由于前来算命的顾客有老有少,所
以,每一算命瞎子都要熟记七、八十年的歌诀。而每一流年的歌诀内容中,又必须包含这样
四个内容:本年干支,本年正月初一干支,本年立春日时,以及本年固定的小月月次。如何
将这许多信息量储存于每一年的流星诀中,是一件颇为棘手的事情。因此,如何使流星诀短
小精练,既顺口便于记忆又不容易失密,标志着一个门派宗师常识修养的深浅。
“辛丑戊辰娄犬咽,杏桃蔷荷桂梅主”这十四字秘诀,便是掐算光绪二十七年各日的干支和
全部主要节气交进时日的根据。
“辛丑”两字,表示光绪二十七年是辛丑年,“戊辰”则是辛丑上正月初一的干支纪日,“
娄”是二十八星宿中的第十六位星宿之名,此处借喻为十六日,“犬”是十二生肖之一,相
应的地支名为“戌”,此处借为十二时辰中的戌时。六个字统观,即表示:辛丑年正月初一
干支为戊辰,正月十六日戌时立春。第七字“咽”为虚字,但在这里却起着对“犬”的形象
性描写,使记忆者加深印象的作用。
在中国的传统习惯中,杏花、兰花、桃花、蔷薇、石榴、荷 花、凤仙、桂花、菊花、芙蓉
、水仙、腊梅等十二种花卉,分别代表着一年十二个月份。因此,方玄在下半句中,便用相
应六种花卉名称,揭示了光绪二十七年中的一、三、四、六、八、十二月均为小月。
十四字既精练、易记,又清雅脱俗;无一字明数,又无一字不寓数。实非市井间的一般流星
诀可比。张天笑乃上海滩上算命瞎了中有数的几位高手之一,侥是如此,也使出了吃奶力气
,好不容易才理解其中奥义。
核定一个人的八字,还与每个月中的节气有着密切关系。在算命瞎子的推算规定中,倘若一
个人的生日在该月中心节气之前,应以上月的干支为标准进行算命,倘若在该月中心节气之
后节日,才可按本月干支推算。这些中心节气是:正月为立春,二月为惊蛰,三月为清明,
四月为立夏,五月为芒种,六月为小暑,七月为立秋,八月膦白露,九月为寒露,十月为立
冬,十一月为大雪,十二月为小寒。因此,记住了流星诀,还须懂得如何据此推算每月的中
心节气及其交进时间。
当下,张天笑对流星诀着实赞叹了一番,便又继续探问道:“方老弟,贵门主于中心节气及
其交进时间的推演方法,是否也有特殊招数?”
“未知张先生的推演方法如何?可否先请示教一、二?”
“可以,可以。”张天笑当即诵道,“今岁要知来岁春,该加五日三时辰,退走三时为惊蛰
,一时一刻到清明,立夏九时三刻止,芒种二日退一时,……”
“差不多,差不多。”方玄笑道,“小暑三日加五时,立秋五日退三时,白露六日退一时,
……”
两人顿时哈哈一笑,气氛渐渐活跃起来。
“方老弟的流星诀,共有多少年?”
方玄微微一笑:“需要多少年,便有多少年。”
“此话怎讲?”张天笑不解。
“师传数十年秘诀,自己从中悟出了一些规律,因而可以上溯下推任何一年一月一日一时。
至于编排歌诀,自是更容易一些了。”
“当真?”张天笑似乎不信。凭着他自己的功力,自忖还到不了这一步。方玄如此年轻,竟
能达到这一步。
“张先生不妨一试。”方玄泰然道。
“民国五十年,当作如何说?”张天笑当即发难。下推四十年,这在一般的师传秘诀中是不
可能有的。
方玄当即默坐静思,俄顷,才展颜道:“张先生,我算出来了。”
“老弟算得好快。”张天笑暗暗心惊,要知道,相隔四十年,若逐年往后推演,即便能够,
也非半天时间不可。
方玄不但已经核算出所需之内容,而且已经将这些数字化为本系统的歌诀。
“辛丑已卯毕已春,上双菊子记在心。这一年是辛丑年,正月初一日的干支是己卯,正月十
九日巳时单立春。这一年中的二、四、六、九、十一月是小月。张先生,可对?”
“高明,方先生实在高明!”张天笑由衷赞道。他再也不敢小觑方玄了,连称呼也从“老弟
”改为“方先生”了。
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新人换旧人。张天笑感慨不已。
方玄又从八字的用神格局、起运的演算,谈到十二宫种类、旺衰术数,从周堂择吉,谈到三
元合婚。纵横恣肆,时透玄机,直令一个本来目空一切、号称“小天师”的张天笑听得自惭
形秽,心为之折。
一旁苦了惯作轻浮的三姨太,自从嫁了张天笑,何曾受过这种一坐便是几个小时且无人与她
搭话的冷待?她根本听不懂他们的对话,也便没有插嘴的乘机抖抖三姨太的威风,顺便也看
看这一场瞎子角逐的好戏。不料既看不到剑拔弩张的场面,更无法抖落她这位三姨太的威风
,好不懊恼。
她终于忍受不住了。
在年轻太太的一再娇叱下,张天笑终于起身告辞。
“张先生,请慢一步。”方玄言道。
“方先生还有何大教?”张天笑笑吟吟问道。
“今天尊驾来访,示教甚多,区区心中很是感激,所以,考虑再三,意欲送一礼物给先生。
”
“方先生太客气了。不必,不必。”张天笑连忙拒绝道。
“此件礼物非比它物,张先生别忙推拒。”
“哦,那是什么?”张天笑好奇心顿起。一旁的三姨太闻说,也不由得精神大振。
“只是一句话。”方玄正色言道。
“什么话?”张天笑大惑。
“张先生近期内有破财之灾。”
“哦?”张天笑闻言一笑。这中吓唬人的口气,乃是他们这一行业中最常使用的办法。心中
不禁暗道,这小子,刚对他尊重了一些,便跟我来这一手。想在我身上打主意,真是天大的
笑话。
“怎么,张先生不信?”方玄似乎已经猜到了对方在想些什么。
“不,方先生既然郑重地向我指出,必有所据理力争。”张天笑哈哈一笑,“方先生究竟如
何知道鄙人有破财之灾,可否见告?”
“此乃师父秘传,恕不能相告。至于区区所言,希望先生相信,刻意提防,也不枉我们今天
相识一场。”
“侬真拎勿清,人家在触侬霉头,还当补药吃!”三姨太早已气得两颊发赤,拉住张天笑的
胳膊,往外便走。
“张先生走好,恕不远送。”方玄抱拳致礼道,“以后有空,还请常来走走。”
“一定,一定。”张天笑被三姨太拉着,不由自主地下楼而去。
张天笑夫妇一走,朱明生便问:“方先生,你说张先生近有破财之灾,可是当真?”
“自然当真。”方玄答道,“怎么,你也不信?”
“我还以为你在同他开一个玩笑呢?”朱明生见方玄一脸正经,知非戏言。然而他仍不明白
,他们两人一直在谈论着命理演算技巧,方玄怎么会突然之间算出张天笑在近期内有破财之
灾呢?
事实上,方玄的同步跟踪别人信息的功能,经过了半年的搭大篷实践,又有了一层进展,已
经能够配合命理推演,自如地感知别人在一段时期内的发展趋势。今天,当他一见到张天笑
夫妇,便有一种极不协调的感觉。凭着他的特有功能以及对事物的细密的观察分析能力,知
道三姨太之于张天笑,是一个来自财帛方面的祸根,而且为期已经不远。
“朱先生,你是明眼人,应当看见张先生是一个怎样的人,而那位三姨太又是一个怎样的人
。”方玄见朱明一仍然满腹疑团,遂解释道,“一个是年逾不惑的烟枪酒鬼,其尊容可以想
见。”
“是的,张先生脸色灰暗,皮肤干枯,容貌实在不敢恭维。“朱明生言道。
“然而他的三姨太却是妙龄女子,冶容鲜服,一定光彩照人。”
“你说得一点不错。”朱明生笑道。
“所以,这位娇嫩的小姐,为何投入其貌不扬、双目失明,家中已有两个老婆、其职业也
未见得受人尊重的张天笑怀抱中呢?原因无它,只为钱。”方玄呷了一口茶水,又侃侃分析
道,“大凡有钱总有势,唯有我们这种算命瞎子,有钱已属万幸,断无再有势之理。因此,
年轻女人一旦得其所愿,即便扬长而去,亦奈何她不得。何况,张天笑虽然有日时斗金之传
说,却极爱虚荣,凡事讲排场,平时又能抽爱喝喜嫖,家中妻妾成群,互相争奇斗艳。稍有
风波,便难支应。有些眼光的人,对于他的结局应该是看得清楚的。然而,一个年轻女子却
居然肯投入到这个随时都有可能曲终席散的家庭里,她不是白痴,便是别有用心。这本是稍
具一点儿常识头脑的人都可意料的,惟有当局者迷。在命理方面,我认为他确是一位并非浪
得虚名人物,才有意提醒他。”
“方先生,听你这一番分析,我总算明白了。”朱明生言道,“怪不得你一说张先生有破财
之灾,那位姨太太就变脸作色。真是作贼心虚啊。”
转眼之间,太清课命馆开张已经三个月了。正是春暖花开时节,古老的桃花镇,又一次成了
桃花的世界。空气中,处处弥漫着肉眼不能见的芬芳的花粉。据说,有神经病史的人,一经
吸食这种充满花粉的空气,便会旧病复发。而更多的青年男女,在这鲜花如潮的季节,青春
的火焰燃烧得更加艳丽、炽热。
几个月来,一向以文静孺弱著称的朱玉玲,只身回到桃花镇,打开封尘已久的方家大院,请
工匠修饰房舍,除芜草,整理花园,紧张地进行着婚前准备。朱镇长见平时手不提篮、肩不
荷锄,逢人便先脸红的女儿,此番回归故里,竟似换了一个人儿,豁达开朗,遇事能提能放
,俨如男儿一般。
其实,人都是这样。在强有力的保护伞下,都会滋生出一种依赖性;一旦失去了保护伞,甚
至自己最亲近的人也需要自己去保护的时候,人的潜有能力便会显现出来,表现出一种坚毅
、勇往直前的精神面貌。此时的朱玉玲正是如此。她清楚的知道,方玄在事业上是一位强者
,但在生活上却无疑是一个弱者,需要她的全力支撑和扶助。以此番筹备婚事而言,方玄实
难插手。因此,她一双纤弱的肩膀,负起了婚事筹备这一副并不轻松的担子。
龚逸清父子自不甘落后。他们自告奋勇,老人充当监工,云松充当采办。
“玉玲呀,缺什么东西,尽管添置,万不可过于节俭。钱不够,我有!”逸清老人再三嘱咐
。如花似玉的玉玲又成了外孙媳,他如何不喜!他不禁想起了当年因婚变而气死的女儿。云
卿在九泉之下,也该满足了。
就在桃花争艳的季节,阔别家乡已经五载的方玄,在春申江潮的鼓涌下,一叶扁舟,回到了
桃花镇。呼吸着家乡的清新的空气,听着乡亲们的熟悉的话音,他自有一番感慨。
结婚那天,师兄袁珊携着成婚不久的师嫂,也一起赶来致贺。师嫂姓吴,名小倩,吴妈的远
房侄女。人如其名,生得十分俏丽;念过几年书,粗通文墨,却极能持家。
清晨,露若珠,雾似云,桃花、嫩柳绰约。龚云卿夫妇的坟头,跪着一对青年男女。几支棒
香,散出缕缕青烟,在雾气颇重的空中,若有若无。一叠纸灰,被微拂的晨风吹得飘飘欲飞
。
这一对青年,便是新婚的方玄夫妇。此是,方玄正流淌着热泪,喃喃低语:“娘,玄儿成家
了,带着您喜欢的儿媳玉玲,看您来了……”
玉玲也涌出了热泪。婆母是多么喜欢自己啊,因为爹爹赖婚,她老人家才伤心成疾,凄然辞
世……
方玄夫妇在“桃红复含宿雨,柳绿更带轻烟”的桃花镇故居度完蜜月,回到了喧嚣的上海。
上海,依然如昨,除了气温,很难看出季节的变换。
朱明生向方玄报告的第一件新闻,便是关于张天笑的事情。
“方先生,张先生果然被你不幸言中了,而且祸不单行。”
“怎说?”
“张先生是被号房耍了一下,差点儿让顾客砸掉牌子;不久,他的三姨太又拆白了近万元,
与帮他一起做生意的那个小白脸私奔了。”
“嗨,祸兮,福之所倚。迟发不如早发,这样也好。”方玄感叹道,“究竟怎么一个过程呢
?”
于是,朱明生便将听到的经过,一五一十地告诉方玄。
张天笑日进斗金,平是爱虚荣,能挥霍,对待下人却十分吝啬。号房“小宁波”跟他已有十
数年,眼见着主人一大笔一大笔的进帐,自己成天替他“递簧路”,却依然薪金非薄,偶或
“开恩”,也只是二三元的“东道”,心中自是忿忿不平。
这一天,一位头戴“白花”、面呈戚色,头已斑白的富家老太太,在一个所约十五六岁左右
的侍女伴随下,摇动着那一双“三寸金莲”,跨进了“时雨”课命馆。“小宁波”察言观色
,连忙以电铃这一特殊方式将有关信息传递给正在楼上课命室里端着宜兴紫砂茶壶悠悠然品
茶的张天笑。
“好!”张天笑得此信息,顿时精神大振。待得富媪上楼,他早已成竹在胸。
“老太太,您是测字、问卦,还是排八字算流年?”张天笑待对方坐定,便和颜悦色地问道
。
“张先生,替我排排八字。”
“请问老太太出生何年何月何日何时?”
“同治三年五月初五吃中饭辰光生的。”老太太以前虽也请人算过命,却记不住那拗口的八
字,只得以实相报。
张天笑当即口中念念有词,掐指细算了一会,便赞道:“老太太的八字,乃是甲子、庚行、
甲辰、庚午。”
“这八字如何?”老太太急问。
“老太太这八字,金、木、水、火、土,五行俱全。”张天笑说到这里,语气一沉,“可惜
,甲辰乃大败日,日座大败,印绶破伤;年下子水,印用神也受伤。且子午冲破,水火难容
。命理书上说,‘印绶破伤,母年早亡’。以命而论,老太太应当早年伤母。倘非如此,则
您的母亲八字中必有奇巧。”
“没错,没错。我是十五岁上便丧母的。”老太太连忙说明道。
张天笑闻言,心中窃喜。
“老太太,我是一惯直谈命理的,请你不要见怪。倘若说得不对,也请原谅。”张天笑故意
摆出一副测摸不定的样子。
“不妨,张先生请直说吧。”老太太反而鼓励道。
“老太太月上七煞,八字更硬,伤官两重,有伤夫克子之象。按月建干支逆行推演,此伤夫
克子之灾当在今明两年。”话至于此,张天笑故作姿态,慢悠悠呷了口茶,抹了抹嘴巴,这
才又补充言道,“伤夫克子之灾,应是伤夫在前克子在后……”
话音未竟,便已听得一串抽泣之声。
“老太太怎么啦……”张天笑明知故问。
“张先生,我那老头子四个月之前已经谢世了。”老太太眼见得张在笑连连说准自己家中的
隐患,不禁对这位号称“小天师”的算命瞎子深信不疑,当即收住伤心之泪,将家中近况和
盘托出,以便张天笑能够更准确地预测她家的未来。
张天笑闻言,连连顿足道:“哎呀,老太太倘能早来这里,或许还可以替你想想办法。”
“什么办法?”老太太急问。
张天笑心知对方已入圈套,不由微微一笑。
“办法嘛,自有一些,比中说,换一下八字,或者算一下‘关口’,设法化解掉……”
“八字也可换?”老太太惊愕道。
“能换的。”张天笑点点头,“只要不让别人知道就行。只是效果不如解星宿好。”
“张先生,不瞒你说,自从我家老头子去世后,独养儿子阿德竟又染上虚病,卧床已近一个
月了。请了几个郎中先生,换了好几种药,总不见好。因听说先生算命算得准,所以来这里
请教先生,我这老太婆的命,为啥这样苦?唉,谁曾想是自己作孽,害了老头子,又要害儿
子。”老太太说到这里,扭住拳头捶打自己胸口。
“老太太别急,你儿子的病还刚刚开始,我替他也算个命如何?或许他的命中有文昌吉星可
以化解。”张天笑乘势而入言道。
“行,行。”老太太闻说,也不问命金几何,连连点头,并报出了独生子阿德的出生年、月
、日、时。
张天笑正襟危坐,口中“甲乙丙丁子丑寅卯”念念有声。细细一查,却没有文昌吉星可以化
解。
“张先生,再没有什么可以化解么?”老太太大急。
“化解的方法还是有的。”
“什么办法?”
“请和尚道士开堂诵经解星宿,可保太平无事。”
“解星宿?要花多少钱?”老太太入门以来,第一次提到了钱。
“这要看你请多少和尚、道士了。一般的情况,三四百元也就差不多了。”
“这么贵?”老太太不由得迟疑了起来。
“老太太倘嫌费用大,替你请几位我的同道,费用可以省一些,效果却也相仿。”
“省多少?”
“二百来元也就够了。”
二百元钱,这在当时也是一笔不算小的数目了。老太太迟疑了一会儿,终于点了头。
然而,这只是六个算命瞎子摇铃敲木鱼念经焚纸的工钱,待到择吉开堂解星宿,主持人张天
笑又开列了一大批香、烛、纸、布,以及黄裱纸上印满红点的各种“经”。这一切应用之物
,自然是在张天笑所指定的香烛店和寺庙、道观中购买来的。
烛光闪动,香烟缭绕,诵经之声嗡嗡不绝之际,张天笑还向老太太推荐了一位在英租界开业
、学贯中西的陈医生。
“老太太,解星宿只是化解灾星,你儿子乃久病之人,还需物质上的调理,才能很快康复。
我有一位做医生的好朋友,世代国医,他年轻时又去英国剑桥学了西医,是一位医学博士。
请你拿了我的名片去找他,请他上门来替你儿子看看,开几帖药吃吃,一定见效更快。”
老太太如奉圣谕,当即手执张天笑的烫金名片,亲自去请陈医生。
这孙医生也是与张天笑穿连裆裤的人物。只是他那学贯中西的本领,却着实不虚。否则,张
天笑也不会与他搭档了。
解星宿,吃药,老太太独养儿子阿德的病果然渐渐好转。半个月之后,可以在花木扶疏的院
子里散散步,透透新鲜空气了。然而,老太太一算细帐,发现前前后后总共花费了近千元大
洋,几与数月前料理老头子后事的费用相仿。
分赃的结果,张天笑一人独得四百多元。“小宁波”将沉甸甸的钱袋背回“时雨”课命馆,
张天笑的三个老婆抢着将钱接去。
“小宁波,给你买一包果子吃!”大老婆见额头上沁出了汗珠的小宁波站在那里,瞪着钱袋
不走,便摸出一块鹰洋,扔给他。
小宁波依然站在那里,不走。
“怎么,嫌少?”二老婆瞪了他一眼。
“张先生,这里面也有我的一份。”小宁波忍无可忍,“那一天,若不是我发给你那么多信
号,怎么赚到这么多的钱?”
“小宁波,你想造反么!”张天笑闻言,气不打一处来,“我给人工钱,你给我发信号,两
不亏。刚才大太太这钱,已是额外赏你的了,还不满足?”
小宁波见张天笑并无再给钱之意,只得一声冷笑,退出房门。
这一天,“时雨”课馆的生意,似乎特别好。楼下客厅里那四张红木太师椅上坐满了顾客。
号房“小宁波”,心着替顾客端茶、敬烟。楼上亭子间里,张天笑雇佣来的那一位助手,也
抖擞精神,替张天笑做一些油水不大,不值得“小天师”亲自顾问的生意。这位助手姓沙,
是一个明眼人,年纪在二十五六岁之间,吃过一年洋面包。因为家里突遭变故,无力再供养
他,不得不提早回国,在一个专门演文明戏的剧团里当了一演员。谁料想屋漏偏逢连夜雨,
演员生涯未满一年,嗓音突然嘶哑,文明戏演不成,无奈拜在命相名师朱道门人,学习命相
占卜。毕竟是一位肚里有墨水的人,一年之后,便已通晓内、外五行的理论。
想当年出洋留学之时,意气风发,壮志凌云,谁料得此时竟然做了江湖术士!他感慨万千,
行业时便替自己取了一个艺名:“沙不器”。
行业的结果,竟然也应了“不器”之名。他不谙变通之道,更少设置骗局的勇气,因此,在
英租界、法租界相继开设了几处命相馆,到头为都因为不能招徕顾客、生意清冷而关闭。幸
而他的英语还算不错,独守空馆之时,便找来几部国外关于手相、面相的书,译成中文,交
给一位出版商。书出之日,居然颇为走俏,不仅赚了几个钱,他在相业界中也顿时有了一席
之地。一些成名人物,有时居然也会找上门来,与他切磋相学相论。
然而,清谈不能解决实际问题。几番开馆半馆之后,自叹这一辈子大器难成,只得去城隍庙
正殿后面那条窄长的弄堂里,租了一个小棚子,做些薄利多销的小买卖。开棚伊始,不少人
冲着他是几部相学新书的译者,着实热闹了几天。日子一长,又在激烈的竞争中败下阵来。
没奈何,受雇于张天笑,每月总有数十元收入,且远比自己开馆省心。
且说楼下客厅里,号房小宁波正与几位等待命相的顾客闲聊,大门外又走进一男一女。男的
年约三十余岁,西装革履,头发锃亮;塌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眼镜。女的约在二十四五岁光
景,细皮白肉已被浓妆所掩;开叉很高的丝绸旗袍,将身子裹得紧紧的,直透出一股风骚之
气。
“先生,太太,你们找谁?”小宁波见状,早已赶将过去招呼起来。
“到课命馆来,当然是算命嘛。”男客哈哈一笑。
“先生昨天没有来预约过吧?”小宁波乃是高级课命馆的号房,并未被对方的气势镇住,“
本馆的规矩,是隔天挂号的。”
“规矩?哈哈!”男客向同来的风骚女人笑道,“你看,这位小阿弟要同我讲规矩了。”
女人闪动媚眼,对着小宁波咯咯一笑:“小阿弟,你别跟他讲规矩。这个先生,向来勿守规
矩的。”
“这……”小宁波被这一男一女弄得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
“小阿弟,笑话归笑话,我们可是慕你们张先生大名才来让他替我这位太太算命的。你帮的
忙,老哥不会亏待你。”男客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三块银元及一张名片,递将过去。
小宁波接过名片一看,呆板的脸色顿时开展起来,热情招呼道:“啊呀,原来您老便是丁先
生。小子真是有眼无珠啦。快请坐!”
原来,此人乃法租界华捕督察长黄金荣的大弟子之一,号称“笑面虎”。藉着师父的黑势力
,在上海滩上八面威风,人见人避的“白相人”。因为久闻“时雨”馆主张天笑算命本事邪
好,所以今天携着娇妻胡文绣来这里叩问一下妻子养儿育女之事,也想算算自己的前景。胡
文绣外表矫揉造作,一副媚态,心地甚是阴狠毒辣,在白相界,享有“文绣辣子”之称。
小宁波虽不知文绣辣子其名,而对“笑面虎”的来龙去脉,却是了如指掌。
坐在客厅里等候算命的四位顾客,一个个虎视耽耽,唯恐这一对突然之间受到号房热情礼遇
的男女后来居上。然而,小宁波并未作弊。他知道,大凡出得起三元挂号费来这里算命的顾
客,都有些头面,不论男女老少,谁也得罪不起。
幸而今天坐在客厅里的几位顾客并非大生意,张天笑大都让给沙不器去做了。所以约莫等候
了一个时辰,便已轮到丁氏夫妇。就在丁氏夫妇相携上楼之时,小宁波冷笑着按动了挂号处
的那一只电铃,以其特有的方式,向楼上的张天笑发出了一连串信息。
张天笑得到信息,自是高兴,想不到这么快便又有一笔大生意要来了。
再说丁氏夫妇乃是一对刁钻成性的白相人,对于被人奉若神明的“小天师”张天笑,自是不
会尽信。因而上得楼为,“笑面虎”隐在一旁,一声不吭,竟欲先轧轧张瞎子的苗头再说。
胡文绣是个有名的“辣子”,自然也不会轻易便将底牌亮给张天笑听再由他顺梯上天一味胡
谄。
“笑面虎”的沉默,张天笑居然错认为定是佣人无疑;“辣子文绣”的少言寡语,他又错认
为是心有伤感。于是,依据被故意弄错的信号演绎开来,这位上海滩上享有盛誉的“小天师
”,作出了错误的结论。
“太太,我是一贯直谈命理的,请你不要见怪。”他一循常规,先给对方打了一针预防药。
“不妨,张先生请讲。”辣子文绣不动声色。
“太太这个八字,与我日前替一位老太太算的八字十分相像。”
“哦!”
“太太的八字非常硬,伤官数重,有伤夫克子之象。”张天笑见对方沉默无语,以为已被说
中,精神愈发抖擞,一如既往,信口侃道,“女命伤官月中求,丈夫离别到登州,若要夫妻
来相会,除非梦中来碰头……”
话音未落,便听得一声冷笑。辣子文绣忍无可忍,站起身来,走近张天笑,扬起了那一只平
时打惯女佣的巴掌,向着对方的脸上扇去,咬牙切齿地骂道:“瞎脱侬的狗眼!侬睁开眼睛
看看,阿拉丈夫正好端端地坐在这屋里呢!”
“笑面虎”被张天笑骤然触了一顿霉头,气得脸色发青,揎拳捋袖,上前揪住张天笑的衣襟
,一阵痛打。
“救命呀,救命……”张天笑平生第一次发出了呼喊救命的声音。
正在亭子间里替人算命的沙不器,闻声赶来,眼见张瞎子正遭惨打,便拼命挡在他的前头,
连连打拱人揖,笑脸相陪。
“先生,太太,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说话之间,也难免承受了丁氏夫妇的几下老拳。
临走,笑面虎丢下一句话:“张瞎子,老子饶不了你,这破馆嘛,也该寿终正寝了!”
张天笑心知今天上了号房小宁波的当。小宁波不但不否认,还反问他:“张先生,你知道我
今天为啥这样做吗?”
“你这个脑后生反骨的东西,给我滚!”张天笑手摸还在隐隐作痛的伤口,气不打一处来。
“滚?没那么容易!”小宁波有恃无恐,“你不怕我将你的老底定宣出去?”
“你……”张天笑一下子闷住了。是呵,小宁波若将他一贯依赖号房的电铃暗通信息故示神
秘的底牌亮在世人面前,他这“时雨”课命馆不就完了?
“张先生,你难道也不想知道刚才那一位先生、太太是谁么?”小宁波继续威胁道。
“是谁?快说!”张天笑如梦方醒。
“你还赶我走么?”
张天笑默然,即使小宁波不说出是谁,他也不敢赶他走呀。这不是明着欺主吗?
“小宁波,刚才那一对夫妇是谁?”沙不器好奇地问道。他虽然下时对张天笑的剥削也深为
不满,但在表面上却比小宁波做得光漂一些。
“他们就是黄金荣的大弟子、号称‘笑面虎’的丁氏夫妇。”小宁波见沙不器发问,这才见
势落篷,如实相告。
语惊四座。
“小宁波,你今天害惨我啦……”张天笑腿肚子一软,瘫倒在地板上,泪水挂满两腮。他知
道,这地黑社会势力中人,你不去得罪他,平时还要不时孝敬他们“月规钱”什么的,被他
们敲几下竹杠;如今得罪了他们,得罪的又非等闲之辈。这个祸,实在太大了,着实令人骇
怕。
张天笑毕竟在江湖上混了十几年,知道在这种情况下应该怎么办。他调动了一切可以调动的
江湖朋友,向丁氏夫妇讨饶。几天后,他以近千元的代价,总算平息了这一场风波。
痛定思痛,他想起了不久前方玄关于近期内有破财之灾的预言。“唉,果然应了他的话!”
从此,他对那位不起眼的号房小宁波,也另眼相看,不敢薄待了。
“蜡烛不点不亮!”小宁波却在暗暗发笑。
讵料一波才平,一波又起。
自从挨了丁氏夫妇一顿毒打之后,张天笑为了尽快平息这场随时可能掀起灭顶之灾的风浪,
各方求援,整天忙于疏通关系,便把一个本来形影不离的三姨太冷置一旁。三姨太得此机会
,真是如释重负,一个人车来车去,整天兜风、逛街,来去如风,自比手中挽着一个睁眼瞎
子爽快得多。
平息丁氏夫妇的怒气之后不久的一天,时已深夜,尚未见独来独往的三姨太归府,张天笑坐
天客厅里,不免心焦。
然而一直等到雄鸡报晓,尚不见三姨太的影子。刚刚从热被窝里钻将出来的大老婆、二老婆
,睡眼惺松,嘴里咭咭哝哝,乘机发泄对三姨太的愤懑之气。此时此境,张天笑唯有苦笑。 一连几天,不见三姨太的人影。偌大一个上海滩,人海茫茫,何处去找?登广告,又怕世人
耻笑。只得应了时人一句话:“拍脱门牙往肚里咽。”
遗憾的是,事情的发展,并未到此为止。
这一天上午,一位身穿长衫的中年汉子,手挟皮包,大踏步跨进了“时雨”课命馆的客厅。
看样子,便知不是问卜算命的顾客。
“号房,张先生在吗?”来人问。
“在楼上,先生有何事?”小宁波瞥了一眼来人,见他胸前挂着一块店徽。原来是一家绸布
大商号的职员。
“收钱。”绸布店职员拍拍腋下的皮包。
张天知闻言,莫名其妙。“先生,你要收什么钱?”
“前几天你的太太去我们店里剪了一批呢绒衣料,这是太太签过字的货单,总计五百二十元
……”张天笑的脑子,顿时“嗡”地一声混乱起来。混乱之中,他隐隐地意识到,一场更大
的灾难,已经降临到他的头上。
果然,当天下午,又一家在上海滩上牌子扎硬的绸布店,派员前来讨帐,数目更在前一家之
上。
第二天,一家银楼的职员,也挟着货单前来讨帐了。
第三天,一家珠宝店的职员,坐着轿车前来结帐。
数目一个比一个大。
张天笑的“日进斗金”一说,大半是他自己平时爱虚荣,摆阔气,恣肆挥霍所致,与那些
银行阔老,赌台老板“日进斗金”,自是不能同日而语。时雨馆进项虽多,每月也只在千儿
八百元左右,最好时的光景,也不过一千二三百元。倘若平时省吃俭用,悠着点儿花钱,这
么些年积攒下来二三万元的内囊也许不成问题。然而他既是一位赚钱能手也是一位花钱如流
水的主儿,平日间仗着赚钱容易,有钱便花,虽是瞎子,吃喝玩乐方面的享受欲望,甚于明
眼人。自从娶了这位第三房姨太太,一个任着性儿使,一个尽着劲儿花,时常入不敷出,只
好翻动数量有限的内囊。前几天因为小宁波的捣乱,被丁氏夫妇敲掉近千元竹杠,如今三姨
太掮着张天笑的名号,在各大商店欠下的一笔又一笔债,开始一两天还能尽力掏摸得出,到
得后来,唯有典当大二老婆的首饰。然而这些年他也并没有在这两个“俗物”身上多花功夫
,所当之物价值有限,而替三姨太所购的首饰珍品,自然早已人走楼空,席卷而去了。
顿足长叹之余,张天笑别无他法,唯有老着脸皮,去向各亲友挪拿。不消数日,已经还债五
六千元之数。顿时之间,家庭生活陷入困境。两个老婆,整天哭哭啼啼,骂骂咧咧。
“这个小婊子,害得我好苦!”事至今日,张天笑才恍然大悟方玄所指破财之灾,实非指丁
氏夫妇的敲榨,而是小老婆的作崇。怪不得那天听了方玄的破财预言,这个小婊子一把拉着
他便走。
“唉,真是当局者迷呀!”张天笑懊恼万分。
就在接连破财之后不几天,沙不器也告辞而去。
于是,流言四起。有人说,风流倜傥的沙不器早就与玉树临风的三姨太媚眼来往,勾搭上了
。中间只欺着一个瞎子,朦然不觉。这次三姨太拆白而去,便是与沙不器暗定计划。现在沙
不器的辞走,是与三姨太“会师”去了。五六千元的现货,加上这些年来陆续购置的全部道
饰等物,价值近万,足够他俩享乐一阵子了。
是呵,早不走,晚不走,沙不器在三姨太失踪后不久告辞而去,确实令人生疑。
也有人说,三姨太乃是青帮女流氓放出来的一只“白鸽”,如今“时雨”馆主的内囊既被刮
尽,老板自然要收回这只“白鸽”了。可怜张瞎子虽无渔色之能,徒担好色之名,落得个倾
家荡产,充当“瘟生”的悲剧。
不管如何,张天笑这些年来尽思竭力、好不容易骗到手里的作孽钱,被势盛的恶棍,更高明
的骗子敲诈净尽了。真是山外青山楼外楼,强中更有强中手。
欲知后事,请看下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