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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瞎子王传奇六       
    瞎子王传奇六
    [ 作者:逍遥仙子    转贴自:网站    点击数:5518    文章录入:王家轩

    第六回  课命有术  明盲联袂点大篷

                  姻缘前定  淑女助建太清馆

     

        话说方玄自从青城山上最后一宵得恩师大力,气通小周天,内功的修炼虽然有了质的飞

    跃,用于命相占卜实践,尚难裕如。近来行街算命,他试着借助内功,发放外气,进行同步

    信息追踪,虽然时断时续,一时之间尚无规律可循,但是他相信时间一长,算命对象一多,

    总可以把握规律,成为命理演算时的得力助手,弥补自己双目失明的缺憾。他已然隐隐感觉

    到,能否驱气追踪别人的残余信息,既与能否准确驾御自己的外气发放量与发放方式有关,

    还与对象的年龄、性别、经历、气质等诸多因素密切相关。将这许多错觉综复杂的关系理顺

    ,仅仅半年的行街实践还是不够的。倘若在此之前便急于挂牌开馆,万一有个闪失,难免贻

    笑大方。因此,他想在行街之后,再与人合伙搭篷,居于幕后行业一段时间,俟内功修炼臻

    于化境之后,再亮牌开馆。

    且说王真威状告方玄之后,一直等候着刘诩的回音。谁知一连两天,毫无讯息。这一天上午

    ,命相公所的工役前来通知他,刘诩先生要他下午去公所一趟。

    那天晚上在余庆坊吃瘪,他如何咽得下这一口恶气?回到家里,寻思再三,决定从两个方面

    实施复仇。一方面,向公所告状,指控方某人(此时他只知道对手姓方)无证行业、恃力行

    凶,请公所主持公道,逼令方某人向他赔礼道歉,并赔偿他的经济损失。另一方面,与同门

    师兄弟联络,伺机群殴方谋人,让他知道一介士绝非可欺之辈。

    如今接获通知,以为刘诩一定向方某人施加压力,替他出气。吃罢中饭,立即兴冲冲赶往南

    市命相公所。跨进公所大门,远远瞥见师父严九江,正在大厅里与刘诩说话。

    “师父,您老人家也来啦!”

    “嗯。”严九江的脸色很不好看。王真威见状,心头不觉一沉。

    “王先生,你与方先生之间发生纠纷的事,我详细调查过了。刚才已将调查情况告诉了你的

    师父。”刘诩招呼王真威坐在一旁,微笑着说道。

    “真威,你可知道那个姓方的是谁么?”严九江问道,不待徒弟开口,便又自答道,“他就

    是老夫曾与你说起的那个相业奇人郑清老前辈的高足。”

    “就是三年前上海相业界盛传郑老前辈所收两个徒弟中的一个,他叫方玄。”刘诩补充道。
    王真威闻言,不由得一怔,嘴巴却仍硬道:“既是郑老前辈的高足,就更不能行凶霸市了。

    还请刘老先生主持公道才是。”

    刘诩苦笑道:“王先生,据我调查所知,那天晚上是你先要方先生交出所获的润金,并且不

    许他继续行业,这才引起的纠纷的。对么?”

    王真威自知难以抵赖这一实情,便强言道:“划区行业,这是大家约定的俗成的规矩,我这

    样做并没有什么错。”

    “事情虽然可以这样做,但却不能拿到桌面上来讲。我们公所历来都未将这一条作为行业的

    正式规矩确定下来,放入公约之中,原因也正在于此。这一点,严老先生也是清楚的。”

    刘诩的强硬态度,颇有些出乎严九江师徒意料。

    “可是,方玄不是我们命相公所的人,本来就不可以行业。”王真威反驳道。

    刘诩不慌不记忙,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信,搁在八仙桌上,笑道:“王先生有所不知,方玄先

    生与他师兄袁珊先生去年夏天来沪之后,便向我报到了。这是当时郑清老前辈写给我的一封

    介绍信。以郑老前辈这样的身份,有一封介绍信已经足够,再去讨论袁、方两先生的资格问

    题似已多余。故尔有不少人并不知道袁、方两位已是我们公所中人。”

    “方玄行凶一节,难道也就此作罢了么?”王真威不服道。

    “王先生此言差矣。”刘诩哈哈一笑。

    “刘老先生,此话怎讲?”

    “据老夫所知,你们二人是划下道儿才对仗的。这就不是什么一方行凶一方被欺的局面。何

    况,方先生在将你击倒的一瞬间,突然化拳为掌,只是轻轻地移动了一下你的内脏位置,却

    并未伤及你的任何器官。你当时虽然呕吐不止,回家之后只要一碗热茶下肚便一切恢复正常

    ,没有任何后遗症状。倘若方先生真要行凶,那一拳击在你胸口上,度想后果又是如何?”
    王真威本是习武之人,又是当事人,心中自然比刘诩更明白。听罢刘诩之言,一时沉默无语

    然而,刘诩毕竟是上海相业界的领袖。从王真威的满脸煞气中,早已明白他此时正在想些什

    么。“

    “王先生,老夫还有几句忠告。”

    “刘老先生请讲。”王真威冷然一笑。

    “你与方先生之间的事情,我看就到这里为止,千万不要再生什么枝节。”刘诩说到这里,

    转身面向严九江,“严先生大概了知道,郑老前辈当年在上海滩上行业之时,与季云卿先生

    、戴步祥先生的师祖乃莫逆之交。”

    “知道,知道。”严九江连连点头。

    “所以,方先生虽然年轻,若论资排辈起来季先生、戴先生也要敬他几分。如果王先生别生

    枝节,不惟老夫要为难,季先生、戴先生那里,恐怕你也不太好交代。到那时个,只怕吃亏

    的还是你王先生。”

    严九江点头道:“真威,刘先生所言极是,你务须记住。事情到止,季先生那里也不要提起

    了。”

    王真威这才完全弄清楚,自己果真碰上“定头货”,这场原以为必胜无疑的官司,是必败无

    疑而且永难“翻梢”了。

    一晃便是数月。江南的五月,到处是色彩娇艳的鲜花、婆娑弄姿的绿柳。繁华的上海滩,季

    节的变换却只有从人们的衣着时装上显示出来。

    袁珊、方玄终于结束了颇为艰辛的行街实践。袁珊有四马路杏花楼附近,以自己的真名开设

    了“袁珊命相馆”。初时生意难免清淡一些,时间稍久,主顾渐渐曾多。幸而他有杭州家里

    不时接济,暂时也还不以生意多寡为意。

    方玄在刘诩的热心帮助下,终于找到了一位合适的伙伴。

    真是无巧不成书,刘诩找来的这位伙伴,竟是去年夏海庙笼着鸡婆耍中嘴子金的扬州相士朱

    明生。

    “啊唷,您不就是夏海庙救我性命的恩公么?”朱明生一见方玄,便激动得流了眼泪。

    方玄有过怔不忘之能。如今又听得朱明生重提夏海庙救命之事,更明白面前此人为谁。当下

    两手抱拳作礼道:“原来是朱先生,别来无恙?”

    “两位原来是旧相识?”刘诩不免有些诧异。

    朱明生便将去年夏海庙发生的事情,详细地向刘诩叙述了一遍。

    “方先生真有当年郑老前辈风范,实乃上海相业界之大幸。”刘诩由衷言道“明生,也是你

    造化不浅,去年得方先生之援手,如今又得与方先生伴档。”

    “刘老先生说得极是。”朱明生垂手唯唯。

    “我替你们在城隍庙福佑找了一套门面房子,租金比较便宜。如果两位没有意见,随时都可

    以去那里开馆行业了。”

    朱明生知道,那块地方乃是开设命相馆的黄金地段,因此同行之间竞争十分激烈。一般的人

    要想在那里亮牌开业,谈何容易!且不论“游生”、“条林码子”的打秋风吃不消,即同行

    们的“盘道”刁难,也实在招架不住。

    “刘老先生,能否再麻烦您替我们给那里的同行打一声招呼?”朱明生战战兢地请求道。

    “明生放心,我已给他们打过招呼了。”刘诩哈哈一笑。

    “刘老先生,你替我们安排得太周到了。深情厚谊,容当后报。”方玄知道,刘诩这一番安

    排实非易事,不禁由衷谢道。

    数日之后,在福佑路城隍庙左近,平添了一个高挑着“问我来“蓝字白底幌子的命相馆。

    每逢初一、十五,城隍庙显得格外热闹。城隍庙的旺盛香火,使周围几条弄堂的生意人大沾

    其光,其中受益最多的,莫过于命相行业了。

    “问我来“地处要冲,然而毕竟是新开张,一时尚难取信于广大的善男信女。

    正是中秋时节,风和日丽。充任前台角儿的朱明生身穿浅灰色派力司长袍,站在单开间门面

    的命相馆门口,一手轻摇折扇,一手支撑着前面那一张铺着玻璃板的广漆香红木写字桌,操

    着略带扬州语音的国语,向着门前熙攘而行的路人亮开嗓门,抑扬顿挫地方道:

    “天有日月,人有两目;天有春夏秋冬,人有两手两足;天有金木水火土五星,人有眉眼耳

    鼻口五官;天有无数星斗,人有无数汗毛;天有雷雨风雹,人有喜怒哀乐;天有不测风云,

    人有旦夕祸福;天有阴晴冷热,人有富贵贫贱,寿夭贫苦……”

    朱明生在江湖上混迹有年,这一番天人之间的类比,朗朗出口,一气呵成;手中那一柄折扇

    ,也时张时合,如同乐团指挥一般在胸前点点划划,颇有气派。顿时引动一般闲游男女,渐

    渐围将拢来。

    眼看着这段开场白产生了预期的效果,朱明生精神大振。

    “石崇豪富范舟穷,朝发甘罗晚太公,袁祖寿高颜(回)命短,六人均在五行中。太白斗酒

    诗百篇,纯阳贪色成了仙,赵匡胤好赌为天子,周瑜气大保孙权。”

    一段顺口溜,道出一个古代人物,全是众人所熟知的。围观人群中,顿时发生一阵低低的议

    论。

    朱明生眼观四面,见状暗喜。当即又断续扬声言道:“天高高明星亮月,地高高百草发青,

    人高高神清气爽,树高高枝叶遮荫。天不得时日月无光,地不得时草木凋零,人不得时时运

    不济。这正是,马虽有千里之程,无人骑不能自往;人虽有凌云之志,无鸿运怎能通行?

    秦甘罗十二岁为宰相,姜太公八十岁遇文王;韩信失时辱于胯下,一朝通运登台拜将!诸位

    客官,这都是运哪!运哪!”

    福佑路上熙来攘往的人,其中大多数本来就是前来城隍庙凑热闹的。见“问我来”命相馆门

    前围了一圈人众,听着朱明生那一番招徕顾客的演讲,男女老少,纷纷驻足,继而向前凑去

    。命相馆的前面里三层外三层顿时热闹起来。朱明生眼见围观者愈聚愈多,越发抖擞精神,

    口若悬何,滔滔不绝。

    “韩信先贫后贵,原因在于发际过低,少运不佳,所以在二十岁后才得时;他的地角不丰,

    故寿命不永,得位后骄傲自满,自封三齐王,最终死于六根。姜太公交运迟,因为地角丰隆

    。甘罗少年得志,实乃发际高耸,虎头龙脑,天庭饱满所致。”

    说到这里,朱明生忽然打住,两眼在人群中慢慢地横扫了一遍,才又说道:“面前各位先生

    、夫人、少爷、小姐中,便有先苦后甜的,也有先富后贫的!”

    众人经他这么一讲,不免各自对号入座,掂量起自己究竟属何类命运了。讵料,就在众人一

    时默然之际,朱明生又讲出了几句惊人之语。只见他向着左前方一角人群中言道:“可惜呵

    可惜,这里有一位先生,在十天之内必有大祸临身了。”

    被朱明生注视的一片人众,个个面面相觑,人人自危,不知那大祸九临在谁人身上?

    就在众人发呆发怔的瞬间,朱明生已经侧转身子,向着另一方向的人群,煞有介事地言道:

    “可贺呵可贺,这里也有一位先生,在两周内必有喜事,而且是双喜临门!”

    这一堆人众,闻言自是兴奋,不少深信命相的观者,不免心中翻腾,作起了对号入座的遐思

    美梦。

    深居馆内的方玄,对于朱明生这一番招徕顾客的演说,声志入耳,不禁感慨万端。在青城山

    学艺期间,他曾聆听过师父关于相师如同厨师的妙论懂得了掌握顾客心理之于行业的重要

    性,使他在原来只是抱着替人指示迷津这一善良愿望之上添加了对于一引起社会骗子也不妨

    施展技巧、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内容。

    显然,现在馆门口被朱明生吸引的那些人,只是一般市民,实在不应该采用这一套摆噱头、

    设圈套的方法去引诱他们,捉弄他们。然而,舍此而外,在这人生竞技场上,他又没有更好

    的办法,使世人知晓他确实具有可以预测人生吉凶祸福的能力,使他这个双目失明、为世人

    所歧视的青年像正常人一样凭着自己的才华,享受人生的快乐。

    人是矛盾的产物,永远怀揣着一颗矛盾的心。人与人之间所不同的,只是有人自觉地感受到

    了种中矛盾,有人冥然不觉;有人正视并努力解决这些矛盾,有人极力掩饰并且回避这些矛

    盾。方玄深深地感觉到了眼前这一矛盾。他采取了任其发展,在矛盾的发展过程中尽可能凭

    着自己的良知予以解决的态度。

    此时,幕前的朱明生,仍在向越聚越多的人们大摆其噱头。只见他左、右分说之后,又正面

    而立,瞪眼注视一番,立即面呈惊愕,大声言道:“啊呀,当中尚有一位先生,目前便有飞

    来横祸,大则牢狱之灾,小则血肉之苦!”

    观者闻言,不免一阵紧张。

    “喔,还有一位先生,现在却正是枯木逢春,目前便有贵人相助,否极泰来,不必焦心。”

    一会儿紧张,一会儿缓和,将众人弄得晕头转向。人众中自不免有一、二清醒者,冷笑着问

    道:“先生,你既有这样好的本事,何不将这些有灾有喜的人明白指示出来?”

    好一个朱明生,临阵不乱,微微一笑:“这位先生莫性急。这些情况,我暂不指出,等一会

    儿自然要给大家谈的。到时候,听知有祸的人不必担忧,有福的人也且慢高兴。“

    “哼,你尽吹大牛!“又一人从鼻孔中透出气来。

    “那位先生说我吹牛,我是否吹牛,立竿见影!”朱明生“啪”地一声打开折扇,一边摇风

    ,一边目视众人言道,“我准备奉送三位手相,分文不取,看看我的本事究竟如何?”

    这一硬招,把那些颇有微言者镇住了。本来就对命相术士深信不疑的人,更是如遇神明,跃

    跃欲试。

    朱明生洞若观火,引而不发。

    “不瞒诸位,在下虽然行业已有十个年头,替人谈相算命不在少数,今天却也只能在这馆门

    口作作广告,替里面一位方先生扬扬名气。”

    “方先生?”

    “是的,里面那位先生姓方,来自四川青城山,乃是一氓道长的高足。说起一氓道长,在场

    的老先生亦当有所耳闻,他就是当年名扬上海滩的郑清郑老先生,是我们上海相世界德高望

    重、身怀绝技的首席元老。他老人家一生只收了两名徒弟,里面的方先生就是其中的一位。

    一提起郑清的大名,几位老人果然应声赞叹起来:“倘若真是郑老先生的高足,本领一定错

    不了!”

    “方先生因得高人的倾囊传授,本领当然远在鄙人之上,判断既往得失,恍若亲历;吉凶祸

    福,一望便知。等一会儿,各位不妨试试。”朱明生说到这里,稍稍停顿,又侃侃言道,“

    大凡看过麻衣,柳庄相法的朋友,均会劈面相,就是在骤见之下,即对来人容貌不自觉地产

    生或好或坏的印象。就拿五官而论,左耳属金,右耳属木,天庭属火,地角属水,鼻子属土

    。一个人如果生了招风耳,必定是贫苦出身;两耳无轮,一定夭亡;耳大有轮,当中生有毫

    毛,必主高寿;耳后有痣,必主聪明;耳高于眉而白于面,必主闻名天下。如果生了鹰爪鼻

    ,必非善良之辈,不可与他交朋友;如果生了三角眼,必然诡计多端,阴险毒辣。麻衣相书

    说得好:眼睛三角,其人必恶,不是曹操,便是董卓。如果生得龙眉凤目,两耳垂肩,双手

    过膝,像刘玄德那样,便有帝王之尊。关云长生得丹凤眼?卧蚕眉,赤胆忠心保刘轩,人称

    关圣帝。决定人的寿数,主要看眼,如果生有一对乌龟眼……”

    “先生,什么叫乌龟眼,”一青年好奇地问道。

    “就是形状小而且圆,眼珠发绿,闪烁有光,神气十足的眼睛。这种眼睛,再配上地角丰隆

    ,眉有长毫,耳内生毛,就是一尊无量寿佛。当初彭祖和姜太公,均生此相,所以他们寿比

    南山,福如东海,而孔子最得意的弟子颜回鼻梁塌落,所以三十岁便一命归天。”

    朱明生如数家珍一般地搬弄了阵古人古相,便直切主题言道:“在座各位先生,有富相也有

    贵相,有贫相也有贱相;寿夭孤苦各种情况,在各位之中均有存在。但是像刘备、关公、彭

    祖,姜尚那样大富大贵、高寿厚福的人,却一个也没有。刚才我已经指出,各位之中有大吉

    大凶之人,也有高寿天亡之辈。现在我就遵照诺言,送看三位手相,分文不取。”

    众人被他吊了这么长时间的胃口,早已按捺不住。当即你推我挤地涌上前去,伸手要求看相

    “各位且慢!我这里有三送三不送,先要交代清楚。”朱明生眼见得围观人众纷纷上钩,当

    即又来一个欲擒故纵,“第一种是酒醉糊涂的不送,因为他酒后神志不清,而且酒走皮色,

    无从辨真;第二种是三年未上街,五年未进城,手伸出来怕被人抓住不放的人不送。第三种

    是不相信命相的,喜爱奉承的,相信耶稣教的和不满十六岁的儿童不送。这就是我的三不送

    。但是,对南来北往的贵客,够义气的朋友,爱好命相的知音,我是绝对的欢迎,而且免费

    接待。身上没有带钱而心里想谈的,尽可以伸出手来,免费送看。有的先生也许要说我在这

    里发神经,开着这么大的门面,给人看相不要铜钿,岂非发痴?实际上刚才我已讲过,我兄

    弟在此不过是做做广告,接待各位,主要是里面的方先生天资颖慧,又得高人奇人真传,准

    备与诸位结个缘。我不过是他的马前小卒,道行浅薄,试着谈谈,尚请高明赐教。”

    说罢,朱明生两手抱拳,朝着四下里一拱,随即从那张香红木写字桌的抽屉内,拈出三个纸

    卷,向着众人笑着说:“现在凭着这三个纸卷,作为挂号单,各位不要争夺,先拿先谈,后

    拿后谈。这里我兄弟有一个困难,在座捧场朋友不少,而我又无法全送。常言道得好,送你

    不送他,说我勿到家;送他勿送你,说我瞧不起。考虑一下,我只有凭这纸卷挂号,送看手

    相三位。关于我的这一点点道行,好不好,灵不灵,当场有验。俗话说,卖酒的不说酒酸,

    卖瓜的不说瓜苦。闲话少说,请诸位朋友来拿纸卷吧!拿到者依次直谈,请各位看官当场鉴

    别一下我是否吹牛!”

    话音刚落,一下子便有十数只手伸上前来,讨要纸卷。

    其实,朱明生早在滔滔不绝地发青演说的时候,便已从人们的神色变化中觑得真切,吃准了

    涌在前头几位对命相深信不疑的围观者。如今,当这些人纷纷伸出手来,争夺他手中三个不

    花钱的纸卷时,便不露形迹地逐一递到他们手里。

    拿到注有第一号纸卷的人,年约三十光景,身高一米八十以上,虽然面带风尘,却是肤色红

    润,肌肉健壮。

    “先生,我是第一号,先替我看看。”他因为侥幸抢到了一个不花钱的看相机会而兴奋。

    “行,行。”朱明生笑应道,“请你将右手伸出来,放在这桌面上。”

        “先生,我这手相好么?”此人操着一崇(明)戾启(东)海(门)土音。

    朱明生用手中折扇按定以方手掌,定睛细看,但见掌肉厚实,五指骨节粗大,手心及拇指内

    侧老茧特厚,纹杂错、平坦。看罢手形,朱明生又抬头审视了一下对方的面形。

    “朋友,你可是海门人吧?”朱明生笑问道。

    “是的。”海门人肃然起敬,“先生真是高明。”

    崇(明)启(东)海(门)虽属同一语系,其中也有些微差异。这些差异,不要说在一般的

    外籍人听来难以辨别,即崇、启、海人,倘不留心也难以辨清。朱明生虽非此语系中人,却

    因为行业有年,职业使然,十分注意对不同地区语音的辨别,故尔自有一功。

    “贵庚几何了?”

    “整三十。”海门人有问必答,甚是爽快。

    “朋友,你的发际很低,主出道很早,对不对?”

    “对。”海门人点头道。

    “根据相形,你应该十四五岁甚至更早些便已来上海学生意了。可对?”

    “对。我十三岁那年就来上海学生意 。”

    原来,当时农家子弟来沪生意,大我十四五岁光景。这个海门人的遗传基因不赖,长到十二

    三岁,个头即已如同别家孩子十五六岁模样,所以来沪当学徒的年龄也便比别人更小一些。

    旁观者不大注意这些一般情况的考察,只听得朱明生讲一声“可对”,海门人应声“对”,

    便惊诧不已,连呼“灵光”。

    朱明生听得赞叹之声,更是神乎其神。

    “可怜你朋友自幼贫困,六亲无靠,学生意三年苦头吃足,但是你又偏是交上墓库运,别人

    学三年,你要学六年,对么?

    “你怎知道这样清楚?”海门人惊讶不已。

    “从你这掌纹上看出来的呀!”朱明生笑言道。

    其实,他是凭经验推测的。在当时,愈是年少出门学艺的人,这境愈是贫寒。而那时剥削成

    性的店主老板“收徒”,往往在三年即将期满之时,处心积虑找一个藉口,或将学徒辞去,

    或期满之后再让他无偿服务三年。那些年少学徒仗着年轻,只是另投门路,从头再“学”起

    ,或者忍气吞声再白干三年。像眼前这位海门人,正是典型的“二茬”材料。

    朱明生眼见海门人深信不疑,当即又大改朝换代说道:“朋友呵,我不仅知道你学艺六年才

    得满师,而且学的生意也不太好。”

    “真的?”

    “你学的可是操刀生意?”

    “是的。”海门人点头道,“不瞒先生说,我就在小东门那一腌腊行里做生意。”

    “如何?我说得一点没错吧。”朱明生得意万分。他凭着经验,从海门人手上那些老茧的生

    成部位,知道此人职业与刀斧有关。

    朱明生既已摸到了这许多信息,自然越发“料事如神”了。

    “六年满师后,老婆要你自己讨,工作要你自己搞。我看你自创自立自成家,你老婆讨过了

    吧?”

    “讨过了。”海门人点头道。

    “我说的对吧?”

    “对。”

    “朋友啊,你虽然发际低下,主定先前吃苦,然而你的乙奇线甚好,主体健如彪,只要勤劳

    ,后梢颇有发展。你面部的中停亦佳,主三十一岁发眉运,至少有十年好运。明年今日,朋

    友你必然已是左右逢源了。到那时,可别忘了替我扬扬名啊!”

    海门人听说明年即可高运,如何不喜!当即眉开眼笑道:“一定!一定!”

    “第二号是哪位先生?”朱明生面向人群,明知故问。

    “是我,是我!”一位五十岁光景的大爷连忙扬起手中纸卷,笑应道。

    众人一瞧,但见此人五短身材,衣着陈旧,神情委靡,脸上皱纹密布,操的是本地浦东口音

    “老先生,请伸过手来。”未明生一看此人模样,心中已然有数。

    稍一看手相,便道:“老先生,我朱某人一向直言谈相,奉承话可是不会讲,请你不要见怪

    。”

    “朱先生,你直说无妨。”浦东老汉苦笑道。

    “你老先生辛苦一辈子,可惜是劳碌命,成就有限;手上罗纹少,做事便不妙,吃力勿讨好

    ,对么?”

    一上来,便又施展出“逼响刚”的手段。

    “对!”浦东人见问,只得回答一声。

    “你上顾老,下顾小,顾老顾小结果仍然吃力不讨好。对么?”

    “对。”浦东人点点头。

    馆内的方玄听了朱明生的第二次问话,不禁叹道:“废话!”他听了这么长时间,实在替前

    台搭档脸红。如果这就是命相,实在见鬼了。当然,他也知道,朱明生耍弄这些雕虫末技,

    哄哄馆门口这些小市民,还是绰然有余的。在上海滩上,历来是噱头高于一切。若是真像他

    在桃花镇上一本正经地替人看相、占卦,保准净喝西北风。

    只听是置身前台的朱明生又在手指浦东人眼角边那些深形皱纹说道:“你鱼尾开药鬼见愁,

    结发夫妻难到头,中年主克妻刑子,四十九岁左右有关口,应在三、六九月出现。如果未见

    ,则要到五十三四岁,最晚五十六岁必见!”

    口气是那样地斩钉截铁,实则从四十九岁延续到五十六岁,活络得很。

    不料,浦东人听罢,却触动衷肠,顿时两眼一红:“不瞒朱先生说,发妻已经作古两年了。

    “如何?我说得不差吧!”朱明生向众人一张扬,即又朝向浦东人,“老先生,我刚才讲过

    ,一向直谈命相,不会奉承。自古道,福无双至,祸不单行。从四十九岁到现在,棺材应买

    一大一小。如果已死二人,此后平安无事;如果只死一人,那么还缺一个。”

    相士当众把话说得如此之硬,实出众人意料。大家十分注意倾听那位浦东人的下文。

    “朱先生所言大致不差。”浦东人言道,“我家阿五头,才八岁,从小便有弱症,说句不怕

    大这取笑的话,平时连吃饭也成问题,哪有大把的钱送他去大医院看病呢,只得一直拖着。

    不料入了今年这个秋季,病势日重。如今听朱先生说来,我这阿五头当真无救了?”

    “能否脱此关口,我光凭着你手相、面相是不行的。里面那位方先生,本事比我不知高明多

    少,请他替你的阿五头细算一下流年,解一解星宿,或能逃脱这一关口。”

    浦东人闻言“解星宿”呈可使阿五头逃脱夺命之灾,自是高兴,然而一想解星宿耗资亦巨,

    不禁眉头打结,长叹了一口气:“唉,是祸逃不掉,挺着瞧吧。”

    说罢,也不待朱明生还有什么话说,转身挤出人群,垂首而去。

    众人见状,亦为之动容。

    “第三位是……”

    不待朱明生问完,便有一个声音响应道:“是我!”

    这是一个年约二十左右的小伙子,国字脸形,眉清目朗,肤色光洁红润,头发油光可鉴,身

    穿一领质地良好的浅色长衫,足登一双乌黑锃亮的水牛皮鞋。

    朱明一观察这人的面貌打扮,只是在极短的瞥之间。当即微微一笑,执定对方的手掌,但觉

    柔软如绵,掌心滋润。闪目一瞧掌形手纹,便开言道:“小兄弟,根据你这饱满的天庭,应

    是聪慧多才;倘能继续读书上进,将来必在军、政两界大作为。从你这手相上看,出身应是

    书香门第,你从小便养尊处优,父亲不是做官,便是当老板。可对?”

    “不对,我父亲是个郎中。”青年摇头道。

    “怎么不对?郎中先生开业,与老板开店何异?”朱明生笑道。

    按着“青年要夸”的原则,朱明生展开了一番宏论。结果,那位青年满意而去,旁观者更是

    深信不疑。

    人们见他果然有一些本事,便纷纷要求替自己看看相。

    朱明生做功十足,连连拱手笑道:“对不起,送手相三人已满,如有朋友还要求谈,当然要

    收取润金了。我早已说过,凭我这一手三脚猫的本事,怎么可以收取你们的润金呢?我只不

    过在这里做做广告而已,真正有本事的方先生在里面恭候。方先生虽然年轻,却得自青城山

    高人真传,不用你开口,即能断你过去吉凶,终身祸福,父母存亡,兄弟多寡,妻室贤愚,

    子息有无。说不准,分文不取。”

        从人听朱明生对馆内那一位方先生中此推崇,便有跃跃欲试之心。然而,他们也知道“

    好货不便宜,便宜无好货”的社会经济原则。当下一人扬声问道:“方先生的收费高不高?

    “如果各位再过一个月来这里,相金非二元一位不行。今天因是本馆开张不久,为了扬扬名

    ,每位号金只取二角。半卖半送,每日只送五位。”说到这里,朱明生拿来起写字桌一角上

    放着的墨笔,笔头在砚台里轻轻舔了几下,向众人说道,“哪些朋友欲请方先生看相谈命?

    请先登记。登记到的不要欢喜,登不到的切莫发愁,明日请早。”

    话音刚落,便有几位顾客争相要求挂号看相。五名之数,倾刻满额。

    抢得首号的,乃是一位年届不惑的阿大先生。付掉两角号金,战战兢入得馆门。想着朱明生

    的一番推崇之辞,对于即将见面的方先生,谁个不敬!

    内室,居中端坐着一位年轻后生,看光景,仅二十三四岁的模样。挺直的鼻梁上,戴着一副

    墨镜,显然还是一个瞎子。阿大先生不禁愕然。

    他就是那个方先生?阿大先生环视全室,除了面前这个年轻人,别无他人。

    “请问,你就是方先生?”阿大先生的敬畏之心,已经荡然无存。心中不免升起被骗的感觉

    “正是在下,先生请坐吧。”回答之声清朗异常。

    一经交谈,见多识广的阿大先生才知刚才朱先生所言不虚。

    与朱明生大摆噱头的风格恰成鲜明对照,方玄朴实无华,注重实际,每句话都使顾客受用。
    先是拈字测目前疑难,见果然有验,阿大先生暗暗赞叹,当即又亮出八字,要求细算一下流

    年。方玄虽然馆门初开,,却因根底扎实,又已行街半年,推演流年自是老到;如同行云流

    水。

    花了三块银洋,阿大先生十分满意。临行,又听方玄笑问道:“先生可有气管之疾?”

    “有,有,老毛病了。”

    “近日感觉不太好吧?”

    “是的,毛病虽然未发,可是喉头总像有一口浓痰,驱之不去;胸口也隐隐发闷。”可大先

    生一面据实相告,一面暗忖这个瞎子先生如何知道我有此疾?“

    “不妨,我替你看看。”方玄说罢,面对阿大先生,遥遥伸出一掌,向着他的喉部、胸部晃

    动数圈,即收掌笑言道:“现在你咳嗽一下,看感觉如何?”

    阿大先生连忙依言一声咳嗽,一口浓痰就吐了出来,顺势又一吸气,但觉胸间爽快无比。

    “方先生,你怎么一下子便帮我除掉这个顽症?”阿大先生如遇神明,愈发敬佩,掏出两块

    银洋,放在八仙桌上的润金盘内,“这两块钱,表示一下先生替我治病的心意,请笑纳。”
    方玄连忙挡住道:“先生不必客气,我是见先生长期受此病折磨,才伸手的,就算是今天先

    生作成我方某人生意的回敬吧。况且,先生此病确系顽症,我也只能帮你一时痛快,若要彻

    底驱除此病,我倒可以教你一种简便易行的吐纳练气方法,只要持之以恒,此疾自可根除。

    只是现在外面尚有几个先生在等着我,你真有除病之心,请改日再来,如何?”

    “好,好,改天我一定来学。方先生,真谢谢你!”阿大先生收回银洋,连连点头。

    真是无心插柳柳成荫。方玄一时慈心,替那位阿大先生治了一下气管毛病,却不料那位阿大

    先生因此感动不已,回到店里,逢人便赞福佑路上新开张的“问我来”方先生本事如何高明

    ,不但能断过去未来、吉凶祸福,还能各病治病,神异莫测。他不仅在店里讲,还在居住的

    弄堂里讲,在同行、朋友中间讲。他是一个持重、有信誉的人,受他感染影响的人,也便不

    在少数;人们纷纷慕名有去测字、问卦、算命。有病的,干脆去算命之余直陈额外要求。

    受惠者日渐增多。人们一传十,十传百,而且愈传愈奇,愈传愈神。方玄的名声,也便渐渐

    门庭若市。这样一来,却是便宜了前台搭档朱明生。他再也用不到因为招徕顾客而大费口舌

    、大摆噱头了。虽然,他仍需要每天在馆门口站一会儿“市面”;但那只是应应景而已,或

    者更确切地说,藉此以获得周末分红时的心理平衡。

    受到严重影响的,是城隍庙大殿后身那条狭长走廊里的一大批命相术士。左近“问我来”命

    相馆的兴隆,使这里本来就很激烈的竞争,越发激烈了。更使他们坐立不安的是,有些顾客

    在这里刚刚命相、问卦完毕,又趋“问我来”再卜再算,结果,两处难免有相左之处,而事

    情的发展,又往往在方玄的预测之中。于是,城隍庙里那一批相士的蹩脚伎俩,成了方玄扬

    名的阶梯。

    “城隍庙里那一班相士勿灵光!”在一般市民中间日渐传开。

    绝大多数的命相术士曾因为刘诩的打招呼看得起而一时自喜,然而,如今利害攸关,便又当

    别论。尤其那向位因与方玄判断相左而出了洋相的相士,更是恼怒不已。

    又是一个明朗的秋日,只是西风已然掩至沪上。马路上不多的树木,开始纷纷堕叶,偶尔从

    那些平房大宅院中,随风飘散出一阵淡淡的桂花时。

    “问我来”命相馆门口,朱明生开演着招徕顾客的“串戏”。正伸着手掌请他看相的瘦长汉

    子,年约三十五六光景,衣衫不整,满脸烟色,一副委靡不振的样子。

    “朋友,本人直言谈相,从来不说奉承话,说得对,不要笑;说得不对,也别跳。可行?”

    朱明生笑眯眯的言道。

    “别噜苏,你说吧。”汉子似不耐烦。

    “你发际发得颇高,手掌之上的乙奇、丙奇两线源于一处且有一段相粘,主二十岁以前生活

    安定优裕,颇得父母长辈宠爱。”言至于此,忽又话锋一转,“遗憾的是,你这一条乙奇线

    紧围天任位,线的末端又伸向天心位,主二十岁以后的十年间,必有丧亲之事,安定的生活

    也告结束;且丙奇线末端向天蓬位走行,主做事无长性,支出浪费,有日有敷出之象……”
    朱明生正在循着白粉老枪一路人物的一般规律侃侃而谈,骤闻一声“嘿”然冷笑,不由一怔

    冷笑声,出自这位瘦长汉子的鼻腔。

    “瘪三,你在诅谁的爹妈死了?”烟色甚重工业瘦长汉子怒目圆睁。

    “我可没说呀?”朱明生辩道。

    “你刚刚老汉是说我二十岁以后的十年内必有丧亲之事么?”

    “丧亲者,并非一定指父母,祖父母也是你的亲人长辈么!”朱明生笑脸相迎。他暗暗庆幸

    在刚才的断语中留了余地。

    不料,“啪”的一声,一个漏风巴掌已经揍在他那清癯的脸皮。

    “你怎打人--”朱明生骤遭袭击,忙用手中折扇架住瘦长汉子的再次攻击。

    “臭瘪三,你家大爷的祖父母也还健在呢!”瘦长汉子一边冷笑,一边又举起了那一只青筋

    暴露的手。

    与此同时,站在写字台一侧刚才还替朱明生喝过彩的两个年轻后生也突然发难,喊道:“这

    个臭瘪三乱话三千,诅咒人家的父母,该打!”

    说着,将搭在门口的香红木写字台掀翻在地,包抄朱明生的后路。瘦长汉子乘机趋前一步,

    一把揪住朱明生的衣领。

    那些胆小怕事的人,见事不妙,纷纷散去。爱看热闹的人,自是不肯错过这个一饱眼福的机

    会。

    偌大一堆人,不乏粗壮汉子,却没有一个敢于挺身相劝的。

    眼见得朱明生要受一顿老拳之苦。突然,一声娇叱:“喂,你们怎么可以这样欺侮人家!”
    联手围攻朱明生的三条汉子不禁一愣。循声一看,发话的是一位长身玉立的女子,年龄约在

    二十左右,那一张清灵的脸,一片冷然,颇惧男儿气概。在她的旁边,紧靠着一位年龄稍大

    ,但充其量也只有二十二三岁光景的女子,与发话的女子相比,自是矮了个头,因为激动的

    缘故,脸上泛起了一片红晕。

    包抄朱明生后路的一位后生小子,贼溜溜地瞧着这两位大胆女子,难道:“这姓朱的瘪三是

    你的什么人,值如此心疼他?”

    “你这小流氓,说话不要夹七夹八!”长身女子闻言盛怒,跨前两步,大有伸手之概。

    娇小女子连忙上前,扯住前者衣袖:“秀珍--”

    三条汉子岂会将这长身女子放在心上!其中一人道:“别愣着,快收拾这个臭瘪三!”

    于是,瘦长汉子重新举起老拳,向着朱明生的身上捣去。

    就在这电闪雷鸣的瞬间,从馆门内传出一声喝叱:“住手!”

    瘦长汉子竟然一下子被这低沉有力、撼人心魄的声音镇住了,已经递将出去的老拳,半途而

    止。

    年轻的白面书生,手持文明棍,跨出馆门。一副大号墨镜遮住了他的半个脸,正气凛然,在

    三位作贼心虚者的眼里,不缔天神临世。

    “就是他?”长身女子低声问身旁的同伴。

    妩媚的女子两眼发直,紧盯着那个白面书生,对于长身女子的发问恍若未闻。

    长身女子“嘿”地一笑,同伴的眼神无疑已经给了她明确的回答。

    “方先生,三位游生无理取闹!”朱明生见救星出来,顿时精神大振。

    “朱先生,退篷吧。”方玄不动声色。

    朱明生见方玄放“软档”,不替自己撑腰,不免有些委屈。然而方玄是命相馆的主帅,朱明

    生尽管心有不甘,也只得强颜欢笑,一整衣衫,向众人抱拳言道:“各位先生、女士,实在

    抱歉,本馆今天不能开业了,明日请早吧。”

    说罢,一甩衣袖,转身入馆。

    “臭瘪三,你想溜么?哪有这样便宜的事情?”

    正欲散去的人们,眼见风波又起,也便驻足观看。这种“白戏”,不看白不看!

    “朋友,不要欺人太甚!”方玄冷然言道。

    “小瞎子,我们不找你算帐,已是你的造化,不要打肿了脸充胖子。给我退到一边去!”瘦

    长汉子抬起空着的右手,在方玄肩头狠力一推。

    方玄辨风起手,一闪之下已以扣住了瘦长汉子的手腕。瘦长汉子欲待挣扎,这才发现方玄这

    一只看似无缚鸡之力的手,竟然中同铁箍一般将他的右手箍住。当着众人的面,他如何肯放

    “软档”,连忙松开抓朱明生后领的左手,强言道:“小瞎子你待怎样?”,

    “嘿,你这位朋友好不识相!”方玄见他左一声“小瞎子,”右一声“小瞎子”,心知不让

    他吃点苦头不会罢休,当即手中一紧。

    “啊哟妈呀--”瘦长汉子如遭电击一般,浑身一震,随即瘫软委地。刚才还是凶光暴射的

    眼窝里,滚出了两颗混浊的泪珠。

    另两名年轻的闹事者,齐声怒吼,发疯一般扑将过来。

    人们着实替方玄捏了一把汗。尤其与长身女子一起的那一位姑娘,刚才还泛着红晕的脸,如

    今已紧张得同白纸一般;纤细的五指紧紧地抓住了自己的衣襟。

    稍稍先至的一位闹事者,就在与方玄相交的瞬间,如同碰上了石块一般,一阵痛彻心肺的感

    觉,从那只一向引以自豪的右拳上传来。顿时 ,尚算端正的脸,被痛楚所扭曲,在不自觉

    的“啊哟”声中,现出一种滑稽的丑态。

    另一位见势不妙,紧欲收势,已经迟了。已然伸至距方玄面颊不足一寸的那一只手已被方详

    细扣住。不知他的骨头原来就比瘦长汉子的软,还是有鉴于前车之覆?总之,不待方玄手紧

    ,他便已经软了下来:“方先生……”

    方玄一松的,微笑着柱杖回转馆内:“朱先生,请这几位朋友进来坐坐。”

    一个年纪轻轻的算命瞎子居然有如此功夫、气慨,令围观的人们大开眼界,惊叹不已。

    人们不知,正本好戏,是在尔后的馆内进行。

    瘦长汉子三人,战战兢地坐在命相馆内间的凳子上,听候着方玄的发落。尤其瘦长汉子,在

    城隍庙一带厮混有年,打秋风、闹场子不知其数,今天还是第一次摔这么大一个跟斗!

    “不错,我是一个瞎子,所以在这十里光明磊落场混一口饭吃更不容易。你们同位朋友今天

    这样搅我场子,太不落坎了!”方玄到什么山唱什么歌,对对面前这几个小流氓,只得收起

    高雅的心性,摆出一副江湖术士的派头。

    “是的,是的……”三人唯唯。

    “不过,我这个瞎子,也不是省油的灯。谁若想跟我过不去,尽可一试!”方玄字字铿锵,

    落地有声。

    “方先生,我等有眼无珠,以后再也不敢了。”瘦长汉子一副猥琐之相,讷讷言道。

    “我很清楚,你们几位只是受人教唆而来。”方玄微微一笑,“朱先生,这三位朋友,每人

    送两块钱,买几包香烟抽抽。”

        “好。”朱明生依言取出六块银圆,交与瘦汉子。刚才挨了瘦长汉子的老拳,如今又送

    钱给他们,岂能心甘?然而,他明白,方玄这样做是对的。因为真的与这些地痞流氓结下梁

    子,他们隔三差五地来捣乱,也着实受不了。

    “方先生,这如何使得--”瘦长汉子手捧银圆,受宠若惊。

    “我们这个命相馆,生意还不错。大财虽然发不了,香烟老酒铜钿是有的。以后你们手头缺

    少香烟铜钿,尽管开口。不过,再不允许发生今天这样的事情了!”方玄软硬兼施,玩弄他

    们于股掌之间。朱明生在一旁自愧弗如。

    三人诺诺告退。

    朱明生将三人送出内间,发现外间椅子里坐着两位年青女子。她们不是别人,正是刚才挺身

    而出的长身女子和她的同伴。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漂亮的脸蛋,顿使刚刚挨过揍的朱明生眉开眼笑起来:

    “小姐,谢谢您刚才的仗义执言。”

    “朱先生不必客气。”长身女子落落大方。

    “两位小姐可是想看看相算算命?”寒暄之后,朱明生自以为吃准了她们坐在这里的意思。

    “不。找人。”依然是长身女子作生答。

    “小姐找谁?”朱明生不禁纳闷。

    “不是我找人,是她找人。”长身女子指了指同伴。

    “找方先生。”妩媚女子终于启口,声音就像她那双眼睛一样动人。

    正端坐在内间的方玄将外间客厅时朱明生与两位女子的谈话,听得明白。迨至听得妩媚女子

    的声音,不由一怔!

    好熟好熟的口音!呵,是她,一定是她!奇怪,她怎么会知道我在这里?来找我要干什么?
    他那一颗刚刚平静的心,又因为新的刺激,猛然掀起了波涛,连一向稳如泰山的身子,也开

    始微微颤动起来。

    来了,来了,已经久违的轻盈脚步声。随着那位女子的入室,近身,他那颤动着的身子 也

    慢慢立了起来。

    几乎同时,一声轻呼从这一对青年男女的唇间吐出:

    “玄哥!”

    “玲妹!”

    这位妩媚女子便是当年曾与方玄联过姻的桃花镇朱镇长之女朱玉玲。

    五年前,朱镇长为了彻底斩断女儿与方玄之间的情线,将她送到上海伯父家里,进洋学堂念

    书。朱玉玲原本聪慧过人,又是在私塾里打的国语底子,很快考进了启秀女子中学,居然跳

    了两次级。去年学校毕业,便在《时报》馆当了一名校对员。虽然工钱菲薄,却以自立为乐

    。逢年过节,她便回桃花镇,知道方玄已经跟随一位相业高人进了深山学艺。

    凡人,都有情欲,何况是一位芳龄淑女。她的美貌和才情,引来了许多自视甚高的年轻后生

    的追逐。自从进入报社以后,一些起以风流才子自负的年轻编辑,也一个劲儿地借故往她身

    边凑。可是她却正眼儿也不看。她并非孤芳自负,而是心中早已有了一位永远也排遣不掉的

    郎君--她的玄哥。

    她等他,找他。她要冲破封建家庭的羁绊,扑进他的怀里,向他颂诉自己的情愫。她要让永

    远地隐入了黑暗世界中的玄哥看到他的人生旅途中依然充满光明。她知道他是一位绝不会向

    生活低头的真正男子汉,她要尽自己的力量,扶助他在前进的路上走得更加稳妥、坚实。

    这些年来,她做过多少个梦,有惊,有喜;有乐有悲。最多的,是玫瑰色的甜梦。在林中,

    她与玄哥相聚,然而翻身醒来,依然独身一人。在华灯初上,香风习习的南京路上,看着成

    双成对的情侣相依而行,她便想起此时正不知在何方的玄哥,禁不住潸然泪下。

    忽然,一个同事采来一条新闻,城隍庙福佑路上新开了一家“问我来”命相馆,坐镇内档的

    是一位姓方的年轻瞎子,算命奇准。她的心骤然一紧!难道真是他!

    于是,她拉着中学时代的老同学,她在上海滩上最知己的好朋友佘秀珍,来到了这时。

    方玄被朱玉玲的真情深深感动了。然而,他那一颗因为朱玉玲的意外到来而掀起了波涛的心

    ,随着她的娓娓倾吐,反而渐渐归于平静。他并没有像一般的男子汉那样,告诉她不应该来

    找他这个举步维艰的瞎子;因为他爱她,所以他也不愿因为自己的残缺而连累她;她应该去

    找一位堪与般配的俊秀才子……因为,他懂得她苦寻苦等了这五年,意味着什么。无论什么

    形式的拒绝,都意味着对这一颗经过了爱的炽火锻炼而成的纯洁刚毅之心的凌辱。只有坦然

    接受,才是对她的最好回报。

    他小心翼翼地捧住那一双柔嫩的手,深情地说道:“玉玲,从现在起,恁是风吹浪打,我们

    同舟共济;海枯石烂,我们相濡以沫!”

    坐在旁的佘秀珍,感慨万千。虽然是朱玉玲的知己同学,她对于朱玉玲执意追求、等待一个

    双目失明的男子,仍有诸多不解。目睹了今天的一切,才算对朱玉玲的痴情有了真正的理解

    回家路上,佘秀珍由衷地说道:“玉玲,你的眼光真好!”

    她本是一个豪爽开朗如同男儿的女子,只因错配姻缘,嫁给了一个脂粉味浓重、缠绵不豁达

    的富家子,有一种被判了无期徒刑的感觉。今天,方玄那一副俊逸脱尘的丰采,举手投足之

    间便将三个闹事“游生”制服的本领,尤其是坦然接受情人爱情时表现出来的那一种绝无半

    点矫揉造作的男子汉气质,使她越发感到自己丈夫窝囊。

    朱玉玲与方玄相会,使朱父暴跳如雷。他亲自赶来上海,与女儿对垒再三,软硬兼施。无奈

    女儿心坚如同磐石。

    消息传到龚逸清老人那里,老人顿时眉开眼笑。

    “玄儿有福气,玉玲有眼力,好!”

    朱玉玲辞去了报馆校对的职务,全力以赴,帮助方玄,筹办课命馆。

    为了筹集一大笔购房开馆资金,方玄破釜沉舟,抽出了桃花镇上最大一家布店里的股份,卖

    掉了十几亩祖传产业田。

    父亲毕竟是父亲。朱镇长眼见女儿婚事已经不能逆转,也解囊了。开馆前夕,捧来一笔数目

    可观的憎仪。玉玲哭了。

    “太清课命馆”,饱浸着一对情人的心血和希望,在法租界内一条颇为清静的马路北沿,正

    式开张。

    前来致贺的客人,有命相公所的刘诩等上海相业界的名人,也有玉玲在报馆时的同事、《时

    报》的几位年轻编辑。当然,方玄的师兄袁珊、玉玲的知友佘秀珍,也在必到之列。教人想

    不到的是,龚逸清老人拉着朱镇长,也乘着小木船赶来了。

    望着双目失明的方玄,手执酒盅的朱镇长忧心忡忡,向着身旁的龚逸清老人苦笑道:“你看

    小玄这孩子,真能行么?”

    老人拍了拍他肩膀,哈哈一笑:“放心吧,小玄这孩子,我最清楚,准行!”

    “太清课命馆”,这一用爱心和毅力筑构成的扁舟,终于扬帆了。方玄,双目失明的年轻舵

    手,将以自己的特殊手段,直面人生。江湖中称命相业是“金生意”,却多有潦倒街头形同

    乞丐的相士。汰劣存强的自然法则,同样在相业界起着作用。这位双目失明的舵手,却自信

    是强者!

    欲知后事,请看下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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