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掩人耳目 铜钱巧压流年袋
忍无可忍 神功力挫一介士
话说方玄缓缓举起右掌,已被旁人扶起的朱明生那一颗心,也顿时提到了喉间。他知道,
只要这位年轻人一掌下去有一块红砖不能断裂,那么自己又将落入霸市夏海庙的“小铁掌”
那一班地痞的魔掌之中。
猛然之间,只见方玄掌形一闪,舒舒然伸直腰板,从口袋内掏出一方手帕,轻轻擦去右掌沿
上沾着的红砖细屑。
那高高一叠红砖,仍然整整齐齐叠在原地。
“小铁掌”一伙人面呈喜色,连忙凑上前去。
然而,他们脸上刚刚浮现的喜色,却又很快消失了。
“小铁掌”发现,最上面的那一块红砖,已经断裂。他一扬手,揭去两半块红砖,第二块红
砖亦已断裂。一块一块揭下去直至第八块红砖,依然齐崭崭地一分为二。
随着一块又一块红砖往下揭,“小铁掌”那一只揭砖的手开始发抖了。他知道,刚才自己能
够一掌劈断四块红砖,大半靠的是巧劲。因为那四块红砖有一半搁在膝上,另一半却虚空着。
一掌劈下去时,虚实交界之处受力不均,才造成断裂结果。如今方玄却将完全垫实在平地
上的这一叠红砖掌劈而断,毫无取巧之处,靠的全是真力。即便同样断裂四块红砖,其劲力
也已远在他之上不知多少倍。何况已经揭至八块,皆已断裂,而第九块虽未揭起,其裂痕亦
已显然可见。
小铁掌不想再揭下去了。也不敢再揭下去了。环视四周,围观的人群里正发出一声声喝彩。
这彩声,当然不是冲着他,而是冲向那一位戴着墨镜,手拄文明棍的小伙子。他记起了一句
江湖名言:“识时务者为俊杰。”于是,向着阿四三兄弟一努嘴,四人便如斗败的公鸡一般,
耷拉着脑袋,无声无息地溜出了人圈,甚至连“后会有期”之类的“海活”也忘了丢一句
下来。
“嘻嘻嘻……”,“哈哈哈……”,身后传来一阵阵刺耳的笑声。
朱明生见“小铁掌”一伙地痞溜走,“扑通”一声跪在方玄、袁珊两人面前:“两位恩人,
请受我一拜。”
“朱先生不必如此。”袁珊连忙扶住道,“你已经遍体鳞伤,还是快去医院看一下吧。”
这时,从人圈外走进一位使刀弄棒的江湖艺人,掏出一包专治跌打损伤的金创药,递给朱明
生言道:“送你这包药,且涂在伤口上。我看你的鸡婆已死,生意是做不成了,还是早些儿
回家去吧。等一会儿若是他们还有人来,又得受苦了。”
袁珊亦道:“这位大哥说得是,朱先生快走吧。”
朱明生谢过赠药艺人,又向着袁珊师兄弟问道:“两位恩人尊姓大名?务请一告。今日救命
之恩,容朱某日后再报。“
袁珊道:“路见不平,人人皆应相助。区区小事,不必挂怀。刚才那位大哥说得对,朱先生
还是快走吧。”
朱明生见袁珊师兄弟不肯吐露姓名,只得再三顿首称谢,一步三回头地去了。
方玄神功外露,顿时引起众人注目,心知今日已是不能再随心所欲地游逛夏海庙,一睹杂耍
种种趣事了。便与师兄折首北四川路,乘车回转家中。
吴妈一见袁珊衣破数处,不禁大吃一惊:“袁少爷,跟谁打架了?”
袁珊便将夏海庙杂耍场上援救朱明生的经过情形说了一遍。吴妈听罢,告诫道:“上海滩上
地痞流氓尽多,他们的背后都有‘先生’撑腰,以后再遇到这类事情,能不插手最好。”
其实,吴妈的内心里,十分赞赏这两位年轻人的行为。一个年轻小伙子,倘若没有一点儿血
性岂不成了窝囊废!
在脱换扯破的罩衫时,袁珊向着方玄笑道:“师弟,刚才倘若没有你出来援手,我可真要被
他们捅几个血窟窿了。”
“师兄,你能独斗他们两条恶汉多时,尚能始终占着上风,着实不错了。”方玄笑应道,
“换了我,别说衣衫,脸面也要被抓破了呢。”
“师弟取笑了。你那一手劈砖功失,才厉害呢。”
“实在是侥幸。倘若那四人挥着匕首一齐扑上来,我这个盲人岂不要被他们剁成肉泥?”
“说实在话,我今天一则是见姓朱的被打得这么惨,实在有些看不过去;二则也是想试试这
几年来天天练的太极拳和内功究竟能否派些用场,这才出手的。还是吴妈说得对,我们这种
吃开口饭的人,以后尽量不去与那些地痞无赖结梁子为好。”
“我倒没什么,眼不见为净。师兄眼睁睁看着那些地痞流氓欺侮人,能忍得住么?”方玄笑
道。
师兄弟俩议论了一阵,吴妈已经喊他们吃中饭了。
转眼之间,已是弄堂风刮得人脸生痛的冬季。
一个冬季里最受人们欢迎的艳阳天。方玄与师兄,来到了位于法租界霞飞路旁边的外国故山。
这里是上海滩上命相占卜术士云集的主要场所之一。他们来这里游逛,已经不知有多少次
了。每次来,几乎都能发现一些新的命相占卜方式。当然,这些行业方式,他们几乎都曾听
师父讲起过,而那些不入流品的术士的实际施技,往往远不如方玄师兄弟俩原来想象中的光
景。
今天,外国故山前面那一片空地上,分外热闹。从事命相占卜的明、盲术士,有如八仙过海,
各显其能。有扯着嗓门招徕顾客的“墙金”、“地金”,也有一言不发装作哑巴的“哑金”;有笼
着鸡婆衔牌算命的“中嘴子金”,也有驱使拳头大的黄雀一类小鸟衔牌算命的“小
嘴子金”;有身披袈裟、两眼贼溜溜地瞧着女人的和尚命相,也有身穿八卦道袍、手执佛尘
的道士占卜;还有口中念念有词地推演八字的盲人算命,形成了一个又一个热闹的小中心。
袁珊眼观八方,寻找新鲜招式。忽然,他的双目放出了精光。
“师弟,那一圈人群中好像有‘袋子金’。”
“袋子金”对于方玄似乎没有诱惑力。可是师兄兴趣盎然,也只好跟着他走过去,并且挤入
人圈内。
人圈中间的地上,摊放着一块四尺来长的正方形蓝布,上面缝制了大小一样的六十只小口袋。
一位年近五旬、额头脸面上爬满了皱纹的算命先生,手持黑纸扇,询问罢一位顾客的年龄,
正将一枚已经摸得黄锃锃的铜板交给他,言道:
“先生,请你将这枚铜板,随意扔在流年袋上,我再替你找出签条,便可知你的流年情况了。”
顾客是一位年逾不惑,身穿皮袄,模样富态的中年汉子。当即手捏铜板,向着流年袋上一掷。
算命先生蹲下身子,手指顺着铜板所压的小口袋,逆向点数,口中还念念有词。终于,他交
手按在一个小口袋上,仰面言道:“先生,这里面的那一张签条上,便写着你的流年情况。”
言罢,将食指、中指探入袋内,取出一张签条,递与那位中年汉子。
中年汉子接过来一看,只见签条上方写着“乙未”两字,签条的中间,又有一行八个小字:
“百花盛开,青草满地。”
算命先生解释道:“先生,这‘乙未’年的属相是羊,恰与先生属相吻合。山羊生逢百
花盛开的春天,正值、青草满地的时候,可见先生先天便是衣食丰足,运气极佳。即便处在
这严冬季节,也同样有如春天一般的环境之中,吃用无尽,流年大吉利。”
一番话,说得中年汉子心头乐滋滋的,当即眉开眼笑地掏出一枚银角子,“先生买杯茶喝吧。”
旁边一位青年,见算命先生的签条灵验,顿时动了看看自己流年的兴趣。
“先生,也替我算算流年。”这位青年大约二十几岁,五官端正,却是面呈菜色,衣衫破旧。
凡人皆有欲,他虽然目前光景可怜,却满脑子有朝一日发达起来的欲念。
只要袋里还有一角钱,算命先生一律热情接待。目下,这位青年的袋里恰恰还有一角钱,因
而也享受了算命先生的一番热情。
问清年龄,算命先生将那一枚发亮的铜板交给了他。
年轻人手捏铜板,心中暗暗想道,我也是属羊的生肖,不知是如何光景?当下觑定刚才中年
汉子扔下钱的小口袋,掷将过去。
铜板,竟在布面上滚了半圈,最后扣定在左上角的一个小口袋上,与刚才中年的掷中的那一
个相去甚远。算命先生当即又蹲下身子,手指一个小口袋,顺向点数,最后落在一个小口袋
上,言道:“小伙子,这里面的签条,便是了。”
说罢,掏出签条,递给年轻人。袁珊恰恰就站在他的紧旁,斜眼一瞧,只见左上方写着“丁
未”两字,中间写着两行字:“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青年也似乎识得是两句古诗,连读了两遍,问道:“先生,这两句诗,用在流年上,是何意思?”
算命先生哈哈一笑,言道:“小伙子,你的生肖虽然也是羊,却与刚才那一位先生有所不同。
他是乙未之羊,你是丁未之羊,他乃是一只木羊,得天时,所以从小便是丰衣足食,一生
优裕。你是一只火羊,羊无草不肥,然而如今即是冬天,草木本已枯萎,遇火便要焚毁。所
以你一时不能得天时,至今尚衣食不足,处境困难。”
“先生,难道我一辈子倒霉不成?”年轻人沮丧道。
“也不是。”算命先生指点着那两句古诗,言道:“这上面说得清楚,枯木遇火,虽一时焚
毁,根子尚存,必有生发之日。我看你面目清奇,根子很正。眼下虽处困境,然而冬尽春来,
明年春季必遇好运,不仅可以摆脱困境,还有接二连三喜事发生。只是务必牢记枯荣无定、
祸福相倚的道理。荣发之时仍须谨慎处世,否则必有得而复失之灾。切记,切记!”
年轻人听了这一番话,沮丧之色渐去,当即掏出身上仅有的一角银毫,交给算命先生,言道:“倘若明春果有生发,我一定再来重谢先生。”
围观的人眼见算命先生连算两人的流年,都丝毫不差,交口称赞。且又收费低廉,当下又有
人踊跃上前,要求算命。
方玄师兄弟俩听在耳里,看在眼里,不由得暗暗发笑。
原来,算命先生的那一方块蓝布上,缝制了六十个小口袋,将干支纪年的六十花甲子,按十
二生肖中相同的五个干支为一组,如甲子、丙子、戊子、辛子、癸子均为鼠,以序排列,分
别书写干支、属相并相应的评语签条,纳入小口袋中。当来人要求算命,便嘱其以铜钱掷在
流年袋上,然后根据来人所报年龄,找出相应属相的五个小口袋,根据对来人气质、外貌服
饰等揣测其身份、大致经历,从与其相应的小口袋中取出签条。算命先生在寻找相应的那一
个小口袋时,口中念念有词,大多是故弄玄虚,以增加神秘感,也有算命先生,实在是不太
熟练的缘故,才顺序背诵六十组干支以避免差错。当然,偶或也有找不太准的情况,然而因
为相连的五个干支组的生肖相同,签条上所写的又大同小异,只要巧于辞令,仍可说得天衣
无缝。
拆穿了一看,这种“袋子金”的方法实在与鸡婆、八哥的衔牌算命并无两样。由于袋子金的
操作者是算命先生本人,所以命中率比“嘴子金”更高。然而,这种并不高明的手法,在那
些不知底蕴的围观者,尤其是那些迷信算命的人眼里,却被视为神明。
这种并不高明的把戏,方玄不想再听下去了。他扯了扯师兄的衣袖,两人挤出人围。
半年的“闲逛”很快过去了。新的一年开始了。大街小巷里,爆竹声震耳欲聋。
方玄与师兄结束了闲逛生活,谨遵师嘱,开始了举步艰难的“游业”生涯。
所谓“游业”,就是命相行业中最低一档的行街算命。因为档次最低,所以收费也最低廉,
然而却可以学得不少本事,乃是从事这一行业的术士必不可少的一个阶段。大凡初学算命的
人,都要通过这一种形式锻炼一下,短则一年,长则数年,因此内行中有这样一种说法:“
试做三年,天下去得。”当然,也有悟性很差,时运不济者,终身潦倒街头巷尾。方玄师兄
弟俩的悟性甚高,命相占卜的基本功又扎实,所以一氓道长认为他们只需半年即大器可成。 袁珊撕了一块白布,居中画了一个文王八卦方位图,左侧画了一个红笔注明几条主线的手相
图,右侧又画了一个红笔标明“三停”的面相图。便掮着它今日跑马厅竹篱下,明日外国故
山阔地,流动设摊行业。他的年轻俊雅,一开始便赢得了不少人的好感,尤其是那些年轻女
子、年老婆婆,花十个铜板听袁珊笑谈一刻半时,觉得蛮舒意。不消一个月,袁珊那种初出
茅庐的嫩脸薄皮羞怕心理,便已荡然无存。
方玄为了行街算命,却着实动了一番脑筋。
上海滩大街小巷密密层层,纵横交错,并无一定的规律可循。倘若不是久居上海,即使明眼
人也常常东西难辨,有蹈迷阵之忧。因此,大凡在这行业糊口,尤其是那些档次不高、设摊
开馆之余仍以行街弥补其收入的算命瞎子,都雇用一名出门时搀扶引路的男女童子(又称“
纤子”)。这种男、女童子,不仅要熟悉大街小巷的路径,还要粗通文墨,聪敏灵巧。因为
这种童子不仅有着搀扶引路的责任,还负有进入顾客家中之后察看环境及时向算命瞎子通报
信息的任务。当年方玄在桃花镇摆设测字摊,对乡邻们的家庭底细比较了解,所以毋须别人
通报信息,便能把握大概。如今,将要面对的顾客全都一无所知,虽然通过“套簧路”能够
获知一些情况,但是若有一个明眼人在一旁“递簧路”,自然更佳。
方玄在上海滩上举目无亲,到哪里去觅这样一个小宝贝?
“方少爷你不要焦急,我替你去找一个来,保你称心满意。“吴妈似乎胸有成竹。
“真的?”方玄闻言,大喜过望。
“我一个亲戚的儿子,叫小发,今年十三岁,念过几年书,现在街头卖卖报纸,已有一年多。
这小鬼头挺机灵,正可做你的小帮手。如何?”
“吴妈,你快去把他找来!”方玄听罢吴妈介绍,连忙说。他知道吴妈是一个极稳重可靠的人。
吴妈当天便将小发领到了方玄面前。
“方先生。”一见面,小发便恭恭敬敬地向方玄弯腰施礼。
方玄以瞎子的特有方式摸了摸小发的头,拉住了小发的手:“小发,你可愿意天天跟我出去
跑生意?”
“方先生,我愿意。”小发的嗓子又脆又亮,大概是当了一年多报童的缘故吧。
于是,方玄便让小发住了下来。一连几天,向他介绍瞎子算命的基本手法,交代他当“纤子”的基本任务,讲解当好“纤子”的一些诀巧,尤其是“进门三诀”,析之甚详。
原来,行街算命的瞎子一旦被人喊进屋里算命,搀扶瞎子的童子的主要任务便由搀扶转化为
提供信息。跨进人家的门槛时,先要看看这家的门上是否贴有黄裱纸印成的天师符画,或钟
馗之类打鬼驱邪的神祗图像,以及喜庆之类的“喜喜”字剪纸、门联等。当年,一家人家近
期内所发生的婚、丧喜庆,大灾大难之事,几乎都能在这家的大门上有所反映。一旦登堂入
室,便要仔细观察要求算命的人有何特殊面相,如麻脸、斜眼、黑痣、兔唇等等以及四肢是
否残缺异样。然后,再仔细观察明白,当即以别人不注意的特殊方式向算命瞎子发出信号。
有了这三个方面的信息,算命瞎子再施展其特有的技巧,进行一番“套簧路”,便可稳操胜
算了。
“先生,怎么向您报告这些信息呢?”小发问道。
“就用这个报信。方玄用小锤敲了敲那一块长方形的黄铜板。
“这铜板不是您用的吗?”小发困惑道。
“路上弄堂里由我敲。可是一进入人家,我替人家算命,自然要把它交给你了。”方玄解释
道,“你便轻敲这铜板,向我发出信号。”
就像赌博时的串通作弊一样,“纤子”敲击铜板自也有一套只有他的“先生”才能理解的暗
号。说穿了,这戏法人人会变。只是要在短时间内发出众多信息,又不能被旁人察觉端倪,
却并不容易,尚须训练有素。
小发果然聪敏乖巧,不费数日,即已学成“毕业”。
人是万物之灵,人类创造了远比其他生物丰富多彩的生活条件,既有物质文明的享受,也有
精神文明的享受。因而人世间的生存竞争也远比英国生物学家达尔文所揭示的生物界普通存
在的生存竟争更为残酷、激烈。人们在追求和享受生之快乐的同时,无时无刻不感到生存竞
争所引起的威胁和恐惧。
正是新年伊始,谁都希望在这时候讨个吉利;富裕得志的人,希冀能够平安无事地度过新的
一年;贫贱不得志的人,希望在这一年里能够交上好运,从此脱离逆境,平步青云。已婚的
人,希望早生贵子;未婚的人,希望与有情人早成眷属。年轻人,自然想前途无量;老年人,
总想百病远离,长命百岁……这就给命相术士提供了赚钱的大好机会。尤其是那些穿街走
弄的低档算命瞎子更看重这个新春时节,他们集长期行街经验编了一段顺口溜,正月金瞎子,
二月银瞎子,三月铜瞎子,四月铁瞎子,五六月饿瞎子,利益所在,数百各算命瞎子在这
个黄金季节里将诺大一个上海滩划分出数百个小区域,每人都有一个“领地”。而“领地”
的大小肥瘦,则视各人在同行业中的实力地位而定。
对于这些行业规矩,方玄早已听师父讲过。只是他以为现在的行街并非为了赚钱,只是为了
训练算命技巧,对他将立足生存下去的十里洋场有一个更深的了解,因此不以为意。他也并
不因为正是行街算命的黄金季节而留恋于生意兴旺、顾客财力充沛的某一个区域驻足不前。
他有一个全盘的计划,这就是在半年行街的时间里,将上海滩上那些小康市民集居的新式里
弄走一个遍。因为他认为,这一层次的市民,是他将来开馆后的主要对象。趁这次行街锻炼
的机会,他应该对这些市民的生活情况有一个切近的了解。
这一天,他在小发的搀引下,来到了苏州河北岸的北四川路。这一带的几条新式里弄里,集
居着广东籍的市民。他们大多经商,而且颇有成就,较同一地区的其他籍的市民,其生活水
平稍高一档;而广东籍市民对于算命瞎子的热情,也似乎比较高。
生意果然是好,一走进余庆坊,生意竟是接二连三而来。因为他不仅替人推演流年、论断“
命”、“运”,还兼业测字、占卜,替人决难解疑。何况,他的润利又很低廉。所以,每进
一户人家,往往大人、小孩、占事、问运,一连串的生意。
俗话讲:万事开头难,算命、占卦也是这样。走进一户人家,最紧张的便是搀引童子的观察
“递簧路”。倘若一户人家中连算数人之命,那么,第一个人既已算准,再算第二、第三人,
无疑轻车熟路,愈算愈顺了。此时倘再起课占事,更是十拿十稳。外人不知内中捷径,目
为神异。像余庆坊这种地段,一般人家,可以讨个一、二元的润金;遇上那些殷实人家、出
手又很大方的女主人,算命瞎子便巧施诱功,一翻再翻,弄个七、八元润利亦是易如反掌。
方玄初出道儿,行街旨在历练,润金仅取半价之数。饶是如此,一天下来也赚了十数元。
切莫小看这十数元,在二十年代中叶的上海,足抵南货店伙计的两个月工钱。
走出余庆坊,已经夜幕降临,万家灯火。
“小发,找一家好点我的饭店,涮一顿!”方玄兴致甚高。今天是行街以来收入最丰的一天,
也得慰劳一下“递簧路”有功的小兄弟。
小发闻言,自是高兴。
不多远,便是一家粤味菜馆。只花了二元钱,二拼盘,四热炒,摆了一桌。
“小发,多吃点!”方玄招呼道。
“方先生,您吃。”小发人虽小,却也知礼,将好菜频频挟在方玄的碗里。
吃罢晚饭,方玄笑问道:“小发,累不累?”
“不累。”
“这个地方难得一来,我们索性再走一条弄堂如何?”
小发刚刚享受了一顿美味佳肴,现在又见方玄如此尊重他的意见,殊为感动,当即精神抖擞
地言道:“行这附近还有一个永美里,也是广东人集居的大弄堂,我领先生去那里兜一圈。
好么?”
“太好了。”方玄笑着点头道。
正是晚饭刚罢,家人闲话的辰光。一些半大不小的孩子正在弄堂里家门前燃放鞭炮。春节刚
过,新年的余音,仍然未绝。算命先生的悠扬吆喝声和铜板、铁板抑或铜铃、三弦的击打弹
奏声,融合在此起彼伏的鞭炮炸裂声中,形成一首都市居民听之不倦的协奏曲。
如果说正月是算命先生的黄金季节,那么,现在无疑是那些行街的算命先生的黄金时刻。
此时,又一位算命先生跨进了余庆坊。此人身材魁伟,卖相甚好,年龄在三十开外。说他是
明眼,鼻梁上却架着一副墨镜;说他是瞎子,却只有手中一根山藤拐杖,并没有搀引童子带
路。
他叫王真威,福建建阳人氏,少年时代即入武夷山拜在王道士门下学武,居然能够出拳呼然
带有风声。稍长,不耐山林清寂,只身闯入上海滩,后来在一京戏班中充任武师。初时尚能
循规蹈矩,时间一长,竟与班中几个女娇娃眉来眼去,勾搭成奸。班中有一同籍女戏子,眉
目姣好,王真威先以义妹相樊继而诱迫强奸,事为班主所悉,一怒之下,将王逐出班子。王
真威流落街头,结识了一些地痞流氓。又通过一个流氓小头目的姐夫,引荐在跑马厅充当马
夫。从此以后,他整日与流氓为伍,仗着一身武艺,居然在跑马厅一带闯出了一些名声。终
于恶有恶报,在一次流氓斗殴中,他的右眼被一刀捅瞎。
“王老弟,何不跟我学算命?”跑马厅竹篱外,“小诸葛”王少尘建议道。他在这一带行业,
得到王真威及其兄弟们的庇护。倘若收其为徒,那一笔塞地痞腰包的钱,自然可以省下了。
“我行么?”王真威疑惑道。
“凭老弟的脑子,一年以后便可行道。”小诸葛拍胸道。
“当真?”王真威一乐,“王老道,你要收我多少拜师费?”
“收别人为徒,没有千儿八百不行。老弟愿学,分文不取!”小诸葛诡秘地一笑。
于是,王真威在充当马夫之余,得空便跟着小诸葛学起了测字、看相、起课等等。一年之后,
果真可以凭藉“三脚猫”的功夫,掮着一块“算命”牌子,去大街小巷里走动了。
他知道,小诸葛在上海滩命相界的地位,充其量只是二流货色。自己当真要靠着算命这个行
当在上海滩上混出一个名堂,光靠“小诸葛”的牌头是不行的。上海人特别讲究一个噱头。
“名师出高徒”,在人们头脑中有着相当的影响作用。倘若拜了一流名师,即便所学无成,
也可枕着他的牌子受用终身。
七转八弯,他终于拜倒在长江路一带颇有声誉的名相师严九江门下。这一次,他视金钱如粪
土,拜师之日,不仅准备了一条红毡毯,一对茶碗一般粗的开通蜡烛,二大盘寿桃寿糕以及
一席三牲,以敬师祖为名,孝敬师傅,而且在老城隍庙北侧的荣顺馆里摆了三桌敬师酒,雇
了几辆车子,将严九江的同门师兄弟、同业好友,以及上海命相公所的一干要员统统拉来,
清香的“八宝鸡”、鲜嫩的“青鱼秃肺”、刀功精细的“扣三丝”……,一道又一道美味佳
肴,一番又一番殷殷敬酒,直乐了两个时辰。人们不知王真威的底细,便都被他这一番做功
所迷,一个个直起大拇指,盛赞严相师收了一个好徒弟。
王真威原本就是江湖汉子,一般的骗人招数亦有几下子,况且又曾跟着“小诸葛”学过一年
算命,此时拜师,无非是要讨个招牌。严九江不知底蕴,还真以为他有“闻一知三”的天才
。不消一年时间,王真威竟然已经将严九江肚里的东西掏掉了十之七八。
这一天,严九江笑向徒儿言道:“真威呀,老夫所授,到此为止。从明日起,就请你的师叔、
师兄向你作实际的操练。他们都是经验老到的行业好手,你务须珍惜这个机会。”
“操练?”王真威莫名其妙。去年他跟“小诸葛”学算命,可没有这一讲究。
“每天有四位师叔、师兄,分成两档,每档中一人充算命先生,一人充顾客,以行业中最疑
难的问题,作实际的操练,给你观摩。两档轮流作业,这样,每日可操讲疑难问题少则五、
六个,多则七、八个。二十天下来,可有百余种疑难问题供你观摩,使你终身受用。”
“二十天?”王真威闻言一惊。他知道,这些前来操作的师叔、师兄,不仅他们的来往车费、
招待他们的烟酒茶饭均要由他负担,而且操作完之后,他还得向每位孝敬一个红包表示酬
谢。这实在是一笔不小的开支。想到这儿,他的额头不由得冒出了冷汗。
“二十天时间并不算长,这也是因为你的脑子比较灵的缘故。有的人,一个月下来还未能完
全领悟呢。”
“谢谢师父。”王真威赶忙应道。没法子,只得去找跑马厅里那一班哥们儿想想法子了。
俗话说,便宜没好货,好货不便宜。二十天的操练,每天操练完毕后严九江的总结性考问、
讲解,着实使王真威受益匪浅。
“真威,店有店规,行有行规。明天的出师酒,这些人你是都要请到的。”终于熬到了满师,
不料严九江又拿出两张笺纸,交给王真威。
笺纸上,开列着四十几个人名,其中一半是去年摆师酒时请过的人物,另一半却是素无瓜葛。
当然,这些人名王真威大多听说过,因为他们都是本埠命相行业中的骄子,有明眼,也有
瞎子。
严九江见徒儿看着名单默然无语,不乐道:“他们倘能光临你的出师酒,是给你的面子。一
般人的出师酒,他们恐怕还不屑一顾呢!”
王真威立刻赔笑道:“师父不要误会,徒儿并不是个不领市面的人。我是纳闷,这些人不属
一个门派之中,平时难免勾心斗角的,请他们坐在一块,是否合适?”
“不会。他们都精灵得很,场面上有一套。何况冲着老夫的面子,他们也不至于脸红面白地
过不去。”
这条以前惯于敲榨勒索的恶棍,做梦也没有想到今天会被别人大敲竹杠。当然,他也明白,
今天的被人大敲竹杠,是为了明天更巧妙的去敲别人的竹杠,去获取十倍、百倍、千倍的利
息。
王真威从交纳学费、摆敬师酒起,到如今摆完出师酒花掉了近千元银洋,终于换得了名门高
徒的资格。
他知道,光靠同行们的认可还是难成气候的。在这鱼龙混杂的十里洋场,他还需要找一位帮
会黑势力中的有力人物支撑腰杆。于是,他便不惜重金,东挪西借了三百块龙洋,向青帮“
通”字辈人物、长江帮头子季云卿投了门生帖子。不消数日,便由季云卿保荐,在青帮另一
“通”字辈人物戴步祥开设在四马路上的大中华饭店租借了一个小房间,挂起了“了然命相
室”的牌子,自号“一介士”,专替那些名妓舞女及其花钱如流水的嫖客憨大看相算命占卜。
然而,他是个不甘寂寞的人,岂能天天株守在大饭店里?几个月之后,他便在一班混混儿的
哄动帮助下,霸占了油水较足的北四川路横浜桥一带弄堂,作为他在“大中华”坐堂之余捞
些外快的财源基地。一些本来在这一带做行街生意的命相术士,慑于王真威及其一班流氓的
淫威,只得忍气吞声,拱手相让。
这几天,春节刚过,那些花钱的主儿大多乖乖呆在家里陪伴长辈享天伦之乐,大中华饭店的
生意一时清冷进入低谷,却正是行街术士大发利市的黄金时节。王真威行业虽已近年,身上
衣装日渐光鲜,千余借债却尚未还清,因而面临黄金时节,亦不愿错过任何一个白昼与黄昏。
今日傍晚,他一吃罢晚饭,便头戴黑呢铜盆帽,身穿深灰哔叽长衫,足登棕色尖头皮鞋,一
手撑着紫色野藤拐杖,摇摇摆摆走进余庆坊。他一边摇晃着摸课小木箱,一边拉长声调唱道:“流年吉凶,正财偏财,闲时摸课忙时用,事到临头后悔迟……”
毕竟在京戏斑里呆过几年,即便充当武师,也学得了几种调子。如今一经亮嗓喝唱,自是有
板有眼,不同凡响。
然而,走了一大段弄堂,却不见有人开门要求算命。正暗暗纳闷之际,一个在弄堂里燃放鞭
炮的半大小子向他喊道:“喂,独眼龙,别瞎起劲了,今天有一个瞎子先生已经来弄堂里做
过生意了。”
王真威闻言,心中不禁咯噔一下,嘴上却笑言道:“小弟弟,别跟我开玩笑。谁会到这里来
算命?我可不信!”
“哈哈,你还不信!”男孩乜视了一下王真威言道,“我外婆叫他算了命呢。”
“当真?”
“骗你是小狗。”男孩见他的话已被重视,也便一本正经言道,“外婆还夸他算得准,收费
也比你这个独眼先生便宜得多。”
王真威听罢,顿时怒火中烧。原来,这个瞎子是完全冲着他来了。不仅占他的地盘,还在收
费上跟他抬杠子。婊子养的!
他一转身,怒气冲冲走出了余庆坊。
既来之,则安之。他又走进了永美里。总算还好,刚一进弄堂,便被一位帮忙娘姨喊进屋里,
替她的女主人占一个卦。心头的怒火,总算渐渐平息下去。
不料,当他从第二个顾客家里走出来,却从背后响起了铜板的敲击之声。回头一瞧,只见一
个男孩,正笑嘻嘻地搀引着一个手执铜板的瞎子走将过来。王真威当即断定,白天在余庆坊
做生意的,定是此人无疑了。肯定是他。一日之内不可能再有别人接连向他挑战。那一股刚
刚平息的怒火,更炽烈地复燃起来。
他愤怒的摇动起那一只摸课小木箱,如同大将军把守关隘一般,当弄而立。
方玄闻声,心知的异,忙问小发:“前面是什么人?”
借着弄内昏暗的电灯光,小发仔细打量了一下尚在三四十米开外的王真威,回道:“先生,
也是一个算命先生,穿着蛮好,并无搀引童子,却也戴着一副墨镜,是明是瞎吃勿准。不知
什么缘故,他正冲我们站在当弄。”
说话之间,已经前行十数步,距王真威只有二三十米了。
“别怕,我们继续前行!”方玄已大概猜知八九,拍了拍小发的肩膀,低声壮胆道。
王真威眼见对方不仅不避不躲继续向他走来,而且瞎子的手那块铜板依然击节有声,不免肝
火愈炽。
相距只有三四米了,走在方玄前面引路的小发一旦看清楚王真威那种迫人的煞气,不禁停住
了脚步。“先生,那个人的块头很大,样子很凶。”
“先生,能让一条路吗?”方玄止住脚步,微笑着,不卑不亢地招呼道。
对方停滞止了摸课箱的摇动。
沉默。
骤然,一声冷笑。
“瞎掉你的眼睛!不知道这块地方是谁的吗?”王真威终于开腔。
“鄙人的眼睛本来就是瞎的。”方玄笑道,“先生之言,鄙人实在不懂是什么意思?”
“别装聋作哑!”王真威冷笑道,“这横浜桥一带十几条弄堂的生意,历来归我做。你这瞎
小子,为何不识相,竟来抢我一介士的饭碗?”
“先生说话请自爱一些。”方玄收敛起笑容,正言道,“本人乃偶尔来此做一天生意,并不
知道先生叫什么一介士,更不知这一带弄堂是先生的生意场。所以,不存在与先生抢饭碗的
问题。”
“哼!你叫什么名字?师父是谁?”
“本人并不想与先生交朋友,贱名不必告诉先生了吧?”方玄微笑道,“至于我师父的姓名,
难道也有告诉先生的必要么?”
“怎么没有必要?”王真威碰了钉子,愈发恼怒,“我要去告诉你的师父,让他好好教训教
训你!”
“恐怕先生没有去找我师傅的雅兴吧”方玄哈哈一笑。
“此话怎讲?”
“因为我的师父远在四川青城山上。”
“他叫什么名字?”
“很遗憾,他老人家不喜欢让不相干的人知道他的名字。”
“浑小子,你竟敢捉弄我一介士!”王真威气得浑身发抖,咬牙道,“识相点,将余庆坊攒
的钱统统交出来,立即滚回去!不识相,马上让你尝尝辣货酱!”
“哈哈,这样一来,先生岂不成了剪径的强人?”方玄依然不动声色,“俗话讲,既来之,
则安之。还是请先生网开一面,让我们过去,做完今天的生意吧。”
“瞎小子,想得倒美!”王真威冷笑道,“你要做这里的生意嘛,当然可以,只要有本事从
我这里过去。”
说罢,用手中那一根野藤拐杖指了指他身后的弄堂。
实在多此一举,因为对方是瞎子。然而,方玄从他的话中明白了意思。
“此话当真?”
王真威自负地点了点头。也是一个无用功。猛然想起对方是瞎子,又连忙“嘿”了一声:“
大丈夫一言九鼎!”
“小发,你且退后。”方玄吩咐道。
小发瞧了瞧王真威那结实高大的身材,以及他手中那一根又粗又长的野藤拐杖,不禁替方玄
担心。后退中,凑在方玄耳边低语道:“他不是瞎子,先生当心点。”
方玄一笑:“你尽管后退些吧。”
“瞎小子,好汉不吃眼前亏,我劝你还是放下钱,趁早回去吧!”王真威以为方玄心怯,得
意地说道。
“先生既已划下道儿,区区岂敢反悔。”方玄笑道,“你快注意,我要过来了!”
王真威见对方一副神定气闲的样子,以为只是说说而已的。不料对方的话音刚落,人已飘然
而至。王真威暗暗一惊,连忙伸杖向着对方的膝部扫去。
方玄两眼本非全瞎,借着暗弱的路灯光,依稀可辨对手身影所在。更兼他长其以来练就了异
乎常人的辨风听器能力,因而当王真威一杖疾扫而来,他便凭感觉,早将手中那一根红木文
明棍迎将上去。
只听得“啪 ”地一声响,王真威手中那一根粗大的藤杖已被反弹回去。
方玄心中一惊。他没有想到一介士手杖上竟然会有如此劲力,能够经受他这已聚五成之力的
一格而使他斜窜出去的身子也顿时受阻。他怎会知道,面前这个流氓相士,也是一位拜过名
师的习武之人。
王真威更是大吃一惊。他原以为这一杖横扫过去,对方的膝盖骨非断即伤,趴在水泥地上呼
爷叫叔。不料对方出手之快棍上之力是如此惊人,震得他的虎口发麻,已聚七分真力的藤杖
亦被荡开二尺。心知不妙,急忙借着反弹之力倒纵出去。
刚刚落地,站稳身子,方玄亦已如影随形而至。
“阁下真好身手啊!”王真威冷冷言道。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没有。他不敢再小觑对手了。
说话之间的骄横之气也稍稍收敛起来。
“先生的身手也不赖呀。”方玄微微一笑,“不过,想要阻我,恐怕你还办不到。”
此时,小发也跟随了过来。他是一个聪明的孩子,从刚才双方一伸手之中,也已经看出了方
玄艺高一筹。
“方先生,别跟他多讲,冲过去!”
王真威自知今晚碰到了“定头货”,一场硬仗在所难免。但他自恃一目尚可了然,认真动起
手来,对方毕竟是瞎子,不辨东西,难免要吃瞎亏。当即冷笑道:“好哇,原来你姓方!姓
方的,今晚不是鱼死,便是网破,上吧!”
“好--”方玄话音未落,便执定手中文明棍,一晃身子,斜窜过去。
“呼”地一声,王真威那一根藤杖,亦同时扬起,向着方玄的腰际狠狠扫去。这一次,他已
用足了十成力气。
方玄听得杖势凶猛,自亦不敢怠慢。当即一横红木棍,凝聚八成内力相迎。
这一次,王真威手中那根藤杖再也握不住了。棍杖相击之后,他只感到虎口一阵裂痛,心知
不妙,当即松开五指,听凭藤杖脱手而去。
谁知藤杖斜飞出去,恰恰撞在一户居民的二楼后窗上,“哗啦”一阵响亮,窗玻璃被击得粉
碎。
一阵杂乱的惊恐声之后,一个脑袋从破窗户中钻将出来。
“啥人作死--啊唷,快来看呀,瞎子相打,有趣煞哉!”
顿时,一个个窗户里钻出一个个因为新春佳节而特别油光可鉴的脑袋。不多一会儿功夫,弄
堂里挤满了人。
“这不是经常来做生意的王先生吗?”人们终于认出了王真威。
王真威感到自己走进了一条死胡同,已经无路可退,惟有拼力决一死战了。当即扔掉课箱,
摘掉铜盆帽,脱下哔叽长衫,咬牙道:“瞎小子,今天老子与你拼了!”
说罢,挥舞双拳,向着方玄迫去。
方玄依然笑脸相迎:“既然一介士先生有此雅兴,鄙人就领教你几招。”
说罢,将铜板、文明棍交给小发。
“方先生,你可要当心点。”小发叮嘱道。
“你放心吧。”方玄感激地摸了摸小发的脑袋,然后转过身,迎着王真威,缓缓伸出双
掌,“一介士先生,请吧!”
王真威一瞧方玄所摆的架势,便知对方亦精于拳术,心中不免着慌。但他毕竟阅历深广,在
跑马厅竹篱下,也不知参与过多少次的打斗。既知对方并非易与之辈,也便按下恼恨焦躁之
气,独眼圆睁,围着方玄团团转,寻找机会发动攻击。
围观的居民,越来越多了。
“快来看呀,瞎子瞎打啦--”一个大男孩拍手拍脚,高声大喊。这里的居民,大多误以为
王真威也是一个算命瞎子。
然而,围观的人们很快便意识到,今晚的瞎子,并没有瞎打,招式之间,有板有眼。
人们更没有料到,身材魁伟,气势汹汹的一介士,十几个照面之后,竟是落了下风,开始手
忙脚乱起来。
“大块头不行了!”人丛中有人喊着。
王真威一听,又急又气,猛然鼓足劲力,和身向着方玄扑去,大有两败俱伤之概。方玄听风
辨形,待得对方扑近身旁,蓦然一侧身,左掌连肘向上一扬。王真威见状,疾忙伸出右手抵
住,并猛提左膝,向着方玄小腹撞去。谁知他快,方玄更快,早已在左掌上扬之时,右掌从
左肘之下伸将出去,一记肘底偷掌,拍在对方商曲处,并由下往上直滑至幽门。
可怜王真威左膝既已抬起,一足立地,如何经受得起方玄这一记凝集了八分真力的一掌?顿
时向后直跌出去,“扑通”一声,仰天跌倒在地。他的五脏六腑,在方玄滑掌之下,亦已错
位,只觉得一阵玄晕,便“哗”地一声,呕吐起来。
“一介士先生,方某今晚得罪了。”耳闻跌倒、呕吐之声,方玄冷然笑道,“今后,请你不
要再做恃力霸市、欺凌同道的事情。倘若不然,我们还有后会之期。”
方玄刚刚挤出人群而去,从弄口奔进三条大汉。他们挤入人群一瞧,不由得大吃一惊。
为首一条大汉,头颅特大。他就是夏海庙称霸的大头阿四,另两条汉子,便是他的兄弟阿五、
阿六。这兄弟三人,吃罢晚饭没事干,便在北四川路上兜游。他们本是没事寻事的闲汉、
寻衅滋事的太岁,觑见这条弄内人群汹涌,当然如蝇逐臭,赶奔进来。
“师父,怎么一回事?”他们曾经跟着王真威学过几个月拳术,知道王真威功夫不弱,如今
眼见他跌坐在地上,呕吐不止,如何不惊!
“阿四,你们怎么现在才来?快去盯住那个瞎小子!”王真威喘着粗气,手指方玄离去的方
向,向大头阿四命令道。
“阿五、阿六,你们照顾好师父,我去盯住那个瞎小子。”说罢,如飞一般冲向弄口。
数日后的晌午,方玄与师兄恰在家中休息,交流近日的生意情况。吴妈领进一位工役模样的
人。
“你就是方先生么?”来人一见脸架墨镜的方玄,便躬身问道。
“师傅客气了,鄙人正是方玄。”方玄闻声,站起身子,笑问道,“师傅找我有什么事?” “我是命相公所刘诩先生派来的。刘先生要你方先生有空去一趟命相公所,有些事情想要问
问先生。”
“师傅可知道是什么事情么?”袁珊插言道。
“这……”役工迟疑一下,终于直言道,“好像是为了方先生与王真威先生吵架的事情,王
先生告到了刘先生那里。”
“王真威?他是谁?”方玄疑问道。
“就是号称一介士的那位王先生呀,方先生难道不认识?”工役惊讶道。
“噢原来是他,认识,认识的。”方玄顿时明白了一切,当即询问站在一旁的袁珊,“师兄,
我们明日就去拜望刘诩先生,如何?”
“好。”袁珊响应道。
方玄听得师兄同意,便对工役说道:“老师傅,请你转告刘先生,就说我们师兄弟明日上午
即去看望他。”
说罢,掏出一块龙洋,递给工役:“谢谢老师傅专程来跑一趟,这块洋细,务请笑纳,买一
杯茶解解渴。”
工役顿时眉开眼笑,接过龙洋,告谢而去。
第二天上午九时光景,方玄与师兄袁珊叫了一辆黄包车,按着工役留下来的地址,如约来到
位于南市区的命相公所。
现任命相公所所长刘诩,两鬓斑白,年近花甲。在面一脸富态,精神很是健旺。眼见进来的
是两位年仅二十三四岁的年轻后生,神态举止之间不免流露出些许居高临下的姿态。
宾主落座之后,刘诩缓缓问道:“请问两位尊姓大名?师承何人?因何未在本所注册便去街
上行业?”
“刘先生,鄙人姓袁名珊。这位是我的师弟,姓方名玄。我们师兄弟到上海已经半年多,早
就想来拜望先生了,只是怕有扰老先生清雅,故尔迟迟未敢前来。务请刘先生原谅。”袁珊
言至于此,从衣袋内掏出一封信,递给刘诩,“这是我们师父给先生的信,敬请过目。”
刘诩接过信件,浏览之后,不禁惊喜道:“啊呀,原来你们乃是郑老前辈的高足,失敬了,
实在失敬了!”
说罢,连忙起身,走到袁珊、方玄面前,热情洋溢地拉住他们的手:“你们来到上海这么久
了,怎么不来通知我一声,也好去府上看望你们呀!”
“刘老先生太客气了,这如何敢当呢?”方玄笑着解释道,“我们本想在正工设馆营业时再
来打扰先生的,不料现在与人有纠纷,给先生添了麻烦,实在不安得很。”
“区区小事,何足挂齿?”刘诩哈哈一笑,“只不知方先生如何将王真威打成了煨灶猫,跑
到这里告状的?”
方玄便将那天晚上的经过,简约地讲了一遍。
“真看不出方先生有此神功,佩服,佩服。”刘诩言道,“不瞒两位说,王真威自从出道以
来仗恃青帮头子季云卿的势力和他一身的武功,欺行霸市,劣迹累累。不少同仁曾来我们公
所反映情况,要求取消他的行业资格。可是他有季云卿作靠山,他的师父严九江又一味护短,
我们也实在奈何他不得,只好眼开眼闭,听之任之。这次方先生出头惩治了他一下,真是
大快人心。说实在话,也只有你们两位,可以治他一下。”
“刘老先生此话怎讲?”袁珊纳闷道。
“郑老前辈当年在沪开业时,与青帮‘理’字辈的几个爷们相交甚好,其中与季云卿的师祖
关系更非一般。因此之故,郑老产辈虽非青帮中人,却受到青帮大、通辈人的普遍尊重。如
今你们是郑老前辈的高足,季云卿岂能不买你们帐?”
“他怎知我们是郑师父的弟子?”袁珊不解。
“我去跟他讲。说不定,他还会跟你们套近乎,让王真威向你们赔罪呢!”
“赔罪倒是不必了。只要他们别来找我们麻烦,便已经谢天谢地。”方玄笑道。
说话之间,时已中午。刘诩殷殷地将袁、方师兄弟请到距公所不远的家里,酒菜款待。席间,
讲论命相、占卜理论,师兄弟俩口若悬何,把一个一向自视甚高的刘诩,佩服得五体投地。
“两位先生真不愧是郑老前辈看中的衣钵传人!”刘诩由衷言道,“当年先父最佩服的便是
郑前辈,我也曾得郑老前辈的不少指点,只是每一提及拜他老人家为师,总遭婉拒。三、四
年前听说收了两位年轻弟子,不知去向,却原来就是你们两位。”言语之间,充满着羡慕之
情。
“刘老先生家传绝学,我们以后要向你请教的问题多着呢。”方玄谦虚地说道,“说实在话,
我们现在是赵括的学问,中听不中用。所以师父要我们在熟悉上海滩上的一般情况之后,
还要行街半年。”
“行街之后,你们开馆的事情,我替你们安排。”
方玄道:“这岂不太麻烦老先生了,如何使得?”
“能为两位先生效劳,是鄙人的荣幸。”刘诩虽然年长袁、方两人不止一倍之数,却因为论
资乃属同辈,更何况已经知道袁、方两人文、武俱精,故言语之间甚是谦恭和谐,“不瞒两
位说,我已年高精力日渐不济,公所事务纷繁,棘手之事频频。我们这个行业之中,各式样
人都有,有时候只好睁一眼闭一眼。如今有了两位,我的腰杆也觉硬了起来。以后要借重两
位的地方,一定不少,到时候,务请鼎力帮衬。”
“刘老先生言重了。以后有用得着我们师兄弟俩的地方,关照一声就是了。”袁珊道。
“刘老先生,我想在行街之后,先与人搭伙行业一段时间,您看可好?”方玄问道。
刘诩笑道:“以方先生的能力,其实完全可以独立开馆了。”
方玄道:“我跟师兄的情况不同。前些日子虽然了解了不少情况,懂得了上海滩上的许多世
故,但毕竟仅靠耳闻,与师兄相比差得很远。所以想先与人搭个大篷,试几个月,把根基打
得更牢固一些。”
刘诩听罢,心知方玄乃是一个少年老成的人,不由得暗暗赞好,当即表示:“方先生既然有
此打算,我一定尽力替你选择一个合适的伙伴。”
袁珊与刘诩都不知道,方玄邀人合伙搭篷而不想独立成馆的根本原因,是因为他的内功修炼
正处在即将臻于化境的关健时刻。
欲知后事,请看下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