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届国际《易经》大会论文

“是故易逆数也”出自《周易·说卦传》。《说卦传》是易家专业遗文，紧扣应用实际，不与儒家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之说相同。旨在探赜索隐，揭示人天奥秘，不局限于社会人事。其文简洁，其意缜密，虽有目共睹，却又非尽人皆知。其书幸未遭秦火，传承至今仍完整无缺。只因文笔古奥，原意颇费推敲，欲求弄通，却也有其难度。又因晋王弼“得意忘象”之说兴，“存象者非得意者也”之误导，遂至深恐“纵复或置而义无所取”（王弼语），于是鄙弃象数，高谈义理，从此象数之学流失民间，不为大雅所趣也。虽有《说卦》一篇“数往者顺，知来者逆，是故易逆数也”之明文，纯象数谨将管见，拟之成文，特此就教于高明。

一、论天地之数

中国传统数术之法很多，难于究诘。

《周易》学说不离象数，象数具则义理在其中。有象自有数，有数自有象，象数如一，体现在至简至易的“天地数”之中。《说卦》曰：“天地定理，已具天地数顺逆排列之式。接着“八卦相错”一句，将象数之间，妙笔连珠，相贯如一，融合象数，明示往顺来逆。诱惑古今哲人智士，不胜竭力思维。余也不敏，有趣于象数，并以大《易》原文为本。

《系辞》曰：“天一地二，天三地四，天五地六，天七地八，天九地十。天数五，地数五，五位相得而各有合，天数二十有五，地数三十，凡天地之数五十有五，此所以成变化而行鬼神也”。

杭辛斋《易楔》卷四曰：“自宋儒窜易经文，以天一地二一节，移置大衍之数五十以前，两数遂相混合，并为一谈，异论纷若，左支右吾，卒无是处，汉学家虽力纠其缪，而於两节之数理亦未能分析清楚，与卦象彖传相证明，乃沿缪袭误，以迄於今。程朱而后，言易者绋崇理论，言象者已不多，言数者尤少，偶有一鳞半爪，又皆似是而非，同人讲习，几於无可取资”。杭氏提出“天一地二”一节移置大衍数以前之非，但未讲明其所以然之故。（另详拙著《周易大衍之数释疑》中）

同时可见，《易》以“天地数”法为宗，而不同於“先天数”“后天数”“河洛图”之说。何谓天地数？来瞿唐《周易注》曰：“人知河图之数，而不知天地之数”。鲜明指出了“天地数”与“河图数”之大有区别，不可混为一谈，颇早翰卓见。二者所用十位自然数列相同，但其组合结构应用原理各异。一般已知道“天地数”重在阴阳奇偶之分，天数为阳为奇数，地数为阴为偶数。但未注意到“天地者万物之上下也”，在阴阳奇偶不同的性质上，有排列原则上下位置的不同，所以名为“天地数”。故不厌其繁地天一地二，天三地四，以至天九至地十而止。实际是“天地数”如下排列的记录。

一、三、五、七、九（天数奇）

二、四、六、八、十（地数偶）

如此排列，何等醒目，“天数五，地数五，五位相得而各有合，天数二十有五，地数三十，凡天地之数五十有五”等等，何其鲜明若此，小学生也能计算，并不深奥，也不神奇。然何最后又说“凡天地之数五十有五，此所以成变化而行鬼神也”。原来古人在这里讲的“易数”，而不是“算数”，是“数代学”而不是“代数学”，是以数代事，而不是以数算数，是满足了象数之用，揭示人天奥秘之说。就中“五位相得而各有合”一句，颇有其特殊的内容。是言五“位”，而不是五“数”，相“得”即是得“位”，而不是得“数”。“各有合”，“合”为合并，合二而一，而不是相加所得“和数”。此句就有相互配合的象数缜密内容，待后文解说。方可明确。

《说卦》曰：“参天两地而倚数，观变于阴阳而立卦”。可知，“参天两地而倚数”即是前简易的“天地数”排列原理，而不同于后世创立的“河图”数法结构。“观变于阴阳而立卦”，即是《系辞》“阳卦奇，阴卦偶”的“天地数”成卦法。与邵子伏羲先天八卦之说不同。先天卦序与卦象阴阳奇偶不能尽合。

天地数成卦是“一乾、二坤、三艮、四兑、五坎、六离、七震、八巽、九乾、十坤。正是奇数为阳卦，偶数为阴卦。卦只有八卦，数则有十数，天地至大，包容万物，故重乾坤以括始终，非不自然，应重乾坤方符自然。此地天数成卦，得象数合一之旨，“阳卦奇、阴卦偶”，鲜明醒目。简明排列如

一  三  五  七  九

乾  艮  坎  震  乾

坤  兑  离  巽  坤

二  四  六  八  十

从“天地数成卦简易图”排列可，阳卦奇阴卦偶，象数合一，鲜明醒目。“天数五”即上排为天，为奇数，成卦为乾艮坎震乾。下排为地，为偶数，成卦为坤兑离巽坤。明乎此，则“五位相得而各有合”之句涣数冰释也。此言“五位”，重点在“位”而非“数”相“得”者，阴阳相配故曰：“相得”。“各有合”者，为阴阳全配，不但五位上下卦各得阴阳正配，上中下三爻各位皆得阴阳相配。故曰：“各有合”，即无一不得相合之武。正是一阴了理之谓道的原理。例如：一乾二坤，三阴三阳相配。三艮四兑，三阴三阳相配。五坎六离，三阴三阳相配。七震八巽，三阴三阳相配。九乾十坤，三阴三阳相配。五位皆各具三阴三阳相配。三阴三阳即成乾坤二卦，乾为天，坤为地，确是缜密的“天地数成卦法”。

再象数合一法的“天地数成卦次序”横列於下，以资醒目：

一  二  三  四  五  六  七  八  九  十

乾  坤  艮  兑  坎  离  震  巽  乾  坤

甲  乙  丙  丁  戊  己  庚  辛  壬  癸

唐李鼎祚《周易集解》引汉虞翻注“天一地二，以至天九地十”之下，以“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注之。《周易参同契》以“乾纳甲壬，坤纳乙癸，艮纳丙，巽纳辛，兑纳丁，震纳庚，坎纳戊，离纳己”等，与《京房易传》之说一致。实原於“天地数”而来。最为确切者，《帛书周易》卦序，全以天地数为序，上经上卦以一三五七为次，各与下卦天地数次序相配，上下卦数相同者提为宫首之卦。下经上卦以二四六八为次。各与下卦天地数次序相配，上下卦数相同者提出为宫首之卦。即是天地数成卦之明证。

民间风水罗盘之应用，翻卦法用纳甲与地支三合填满二十四山，亦是天地数之应用。唯罗盘无戊己。坎离改纳壬癸。解者以离为先天乾，故以离纳壬，坎乃先天坤，故坎纳癸。总之，古时我用天地数成卦法，自邵子先天之说兴，天地数成卦法逐渐被掩盖了。今用天地数成卦法索解《说卦》“数往者顺，知来者逆，是故易逆数也”，算是得本知源，堪为正解了。

二、名注集读

《说卦》“天地定位，山泽通气，雷风相薄，水火不相射，八卦相错，数往者顺，知来者逆，是故易逆数也”一章，难于理解，今集录名注八家，顺附己意如下：

（1）晋韩康伯注“数往者顺，知来者逆”曰：“易八卦相错，变理备於往，则顺而知之，於来则逆而数之”。注“是故易逆数也”曰：“作易以逆睹来事，以前民用”。

（2）唐孔颖达《周易·说卦疏》曰：“……圣人重卦令八卦相错，乾坤震巽，坎离艮兑，莫不交互而相重，以象天地雷风水火山泽，莫不相错，则易之爻卦与天地等成性命之理吉凶之数。既往之事，将来之几，备在爻卦之中矣。故易之为用，人欲数之既往之事者，易则顺后面知之，人欲数知将来之事者，易则逆前而数之，是故圣人用此易道以逆数知来事也”。

按：孔颖达之疏，仍是抽象说理，不着象数边际，仍无法对顺逆往来的操作具体落实。

（3）唐李鼎祚《周易集解》引虞翻注曰：“数往者顺，谓坤消，从午至亥，上下故顺也”。“知来乾逆”，谓乾息，从子至己，下上故逆也。“是故易逆数也”者，易谓乾易，故逆数，此上虞义。

按：唐李鼎祚引虞翻之说，须不一定准确，但他是从象数方向上作解说，读后不致令人毫无边际的困惑，有启发思路不断逼近愿意的可能。名胜数问题，是严谨的，随意游说是难解诀的。虞翻用十二地支图，一分为二以解顺逆。从午至亥，即午未申酉戌亥，由上至下数去为坤为消为顺数。从子至巳，即子丑寅卯辰巳，由下至上数去为乾为息为逆数。“易谓乾易故逆数”。此说不甚鲜明，“乾易”，是否指“乾息”而作逆数呢？或是《周易》首乾而作乾易？或是乾为天主动而称“乾易”？

虞翻之解既未明言其数，也未说明其卦，抛去原文象数主题，节外生枝，另用十二地支图立说。地支原是一个整体，按其所说合并为一，只是一个顺时针方向，不见有逆时针方向的说明。特别解“是故易逆数也”一句，就不免有些牵强敷衍了。

虞翻解说的特点，一是落实到具体象数方位上，二是将往顺来逆作运作方位上解，而不是将往来作过去未来争。

（4）宋朱熹《周易本义·说卦》“……是故易逆数也”注曰：“起震而历离兑以至於乾，数己生之卦也，自巽而历坎艮以至於坤，推未生之卦也，易之生卦，则以乾兑离震巽坎艮坤为次，故皆逆数也”。

按：朱熹用邵子先天伏羲八卦横图与园图立说来解往顺来逆，文字简明通达，园融合理。若将虞翻地支图说与先天八卦图说相重合，其运行方向可算一致，但其用词却又相反，虞称顺数则朱叫逆数，虞称逆数则朱叫顺数。其实，都只有一个顺时针方向而己。并无逆时针方向的说法。

邵子先天八卦的生卦次序，明文为“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由此可知，八卦是由纵向四象所生成，一有八卦全有，原无先后之分。乾一兑二之序，系八卦结构排列之序，乃横向平排之序。若作生卦之序，焉有万物先生而最后才生大地（坤）者，可知“易之生卦”“数己生之卦”“推未生之卦”之说，显非与前一致也。究竟何说为是？

（5）《来注·说卦7》“乾一兑二，离三震四，前四卦为往。巽五坎六，艮七坤八，后来四卦为来”。数往者顺数前四卦，乾一至震四，往者之顺也。知来者逆，知图后四卦，巽五至坤八，来者之逆也。“是故易逆数也”者，言因错卦之故，所以逆数。巽五不次于震四而次于乾一也。惟八卦既相错，故圣人立园图之卦。数往者之既顺，知来者之当逆，安得巽五即次于震四之后，则八卦不相错矣。是故因卦逆数巽五，复四次于乾一者以此。

按：来瞿唐与朱邵之说，同用先天八卦图，来氏说：乾一兑二离三震四为“数往乾顺”，朱邵说：震四离三兑二乾一为“数往者顺”，来氏与朱邵皆同以巽五欣六艮七坤八为“知来者逆”。特别“是故易逆数也”一句，又各说不同了。来氏以为，巽五接着震四，逆时针方向排去谓之顺。今则巽五接乾一，顺时针排来，故叫逆。来氏的说法有顺时针方向，也有逆时针方向。往来顺逆，都作运行方向看，不同於义理派往来作过去未来解。

（6）《周易姚氏说·说卦》“接相错谓成六十四卦，逆，迎也。已往故数之顺，自上而下。未来故数之逆，自下而上。易，气从下生，迎而上，以下爻为始，知来乾也，故逆数也”。

按：姚氏以六爻由下数上为逆，由上数下为顺。可能是本之“小过”彖曰：“上逆而下顺也”。六十四卦爻象次序皆是如此，故曰：“是故易逆数也”。

仍有不解者，《说卦》只计三画单卦，没有重卦六爻之说。易为卜筮之书，更未见六爻顺数逆数应用之法。以推过去未来之用。

（7）高亨《周易大传今注·说卦》注曰：“易卦六爻，其顺序如自上而下数之，是顺数也，今自下而上数之，是逆数也。六爻何为逆数哉？因用易卦以占知来事也。人之数往者，皆自远而远，是逆数，故曰：“知来者逆”。用易经占事，在於知来，所以六爻逆数”。

按：高亨之说，用六爻上下解顺逆，与姚氏之说相同，且说得更为清楚。按所举例“夏离周秦汉。今后一年二年三年四年”前后连接，仍是一个方向顺行，不见有逆行迹象。

（8）金景芳《说卦传说略》“数往者顺”，说的是卦，“卦之德方以知”、“知以藏往”嘛。“知来者逆”，说的是蓍，“蓍之德圆而神”，“神以知来”嘛。“是故易逆数也”，说明《易》用以卜筮是“知来”的。

按：金先生九十六高龄，写成如此“形而上”的《说略》，独具一格，不著象数边际，使读者更难理解了。

以上名注八种，应属象数内容，仍有不着象数边际，善於抽象说理，如韩康伯、孔颖达、金景芳等皆是，有以六爻上下分顺逆而推过去未来者，如姚配中、高亨等皆是。虞翻虽涉象数、节外生枝，不用八卦，借用地支，终难与原文原意相相契。唯未熹来知德，同用先天八卦立法，往来顺逆之见亦不相同，《说卦》原文严谨，象数结构缜密，非随意游说也。唯往来二字有岐意，本指空间之进退往来，误作时间之未来与过去。遂至捕风捉影，一无所获也。不胜困惑！安得体味原文，寻觅象数，复还本原哉。

                                                                          ——摘自《易海方舟》第5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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