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很多的文学作品,在追求可读性、畅销结果的同时,对于科学问题的探讨、反思非常具有启发性。
这些关于科学的反思,其影响和意义往往很大,因为文学作品这种载体有着十分广泛的传播作用。
将一些科学前沿的理念以公众更可接受的文学方式去传播,让人们思考与社会发展密切相关的事情,其实是更有借鉴意义的。
谈到小说与科学的问题,首先涉及到文学家,而文学家经常是很有一些先见之明的,很多的文学作品里对于科学问题的探讨、反思和说法非常具有启发性,有些甚至是非常尖锐的,这些关于科学的反思,其影响和意义往往是很大的,因为文学作品这种载体有着十分广泛的传播作用。
就目前来看,国内涉及到科学问题的有关作家确实很少,这个问题本身又值得我们思考和探讨。当然不排除有个别出色的例子,比如张之路写的少儿科幻小说《非法智慧》,就有一些对科学反思的意味,但是更多的还是科幻小说的形式。而西方的一些小说则表现出了比较强的敏感度,甚至于畅销小说也是如此。关键的问题,是用什么视角来阅读和解读这些作品。
《美丽新世界》和《1984》
如果从较早时期来看,上个世纪30年代就曾经有一部值得关注的经典作品,叫做《美丽新世界》,作者是赫胥黎,他的爷爷老赫胥黎,就是那位在达尔文进化论饱受争议时为其辩护的著名人物。这个小赫胥黎在作品中非常有先见之明地探讨了科学可能给社会带来的另一种影响,甚至设想在某个社会中对生育技术的滥用,很有些类似于今天广受争论的生物技术。
在小说中,作者利用当时的科学技术知识来设想,把人从胚胎开始就分成不同的阶层来培养,比如说精英阶层、劳动阶层,在其培养过程中贯穿了各种技术手段,对于不同的社会阶层的人有着不同的培养方式。当然为了避免不同的社会结构带来的冲突,这个社会还要保持文化专制。比如说,一些传统文化像莎士比亚的戏剧等都被列为禁书,人们要读规定的作品,甚至于提供某种类似于毒品的东西,让大家休闲娱乐。
在后来的情节发展中,有个“野蛮人”闯入,在他看来这个社会反而是有问题的,虽然表面上幸福、安定,但是人已经不再像人,因为一个有生老病死、变丑权利的个体才是人,但是这个社会的人都对自己的阶层特别满足,因为他们在胚胎成长过程中就应用了技术手段,并随时把新技术融入、贯穿进去,固定人的成长模式,作家恰恰要反思的是两种东西:一种是社会体制,一种就是利用科学手段对体制的保证。
另外一本思想有些类似、时间上稍晚的作品,就是非常著名的《1984》。通常,人们不会把它算作跟科学有关的书,而更多地放到政治幻想小说的类别里面,这本书的作者奥威尔,在1948年设想了一个集权社会发展到1984年的情况。这部书在世界范围内的影响力很大,当然首先的影响也是来自作者对于集权政治社会体制的反思;但是回过头来再想一想,其实这部小说对于那样一个社会的技术支撑条件的描述,是涉及到了大量跟科学技术有关的东西的,甚至于带有了某种科幻的意味。
比如说,人时时处处都受到监视,所有的地方没有自由、没有隐私,甚至在自己的房间里都要躲着监视器。1948年科学技术并不是很发达,作品中设想的那种监视电幕,很像现在无处不在的摄像头。在当时那种情况下,作家对一种社会政治结构变化进行思考的时候,运用了很有预见性的科学技术手段,甚至是当时并不存在的技术,可见作家的这种想象力和科学技术的思考和价值判断是非常值得后人重视的。
克莱顿的系列作品
20世纪八九十年代的时候,人们的意识已经跟过去完全不一样了,一些作家秉行的是对于科学的描述,甚至以科学家的科学研究为主要的叙事对象的作品,也有了更深刻的表现,涉及领域也更宽泛,比如医学等等。如果说最熟悉的话题,就要属美国著名的畅销小说家克莱顿的一系列作品了。
克莱顿的小说非常好看,他几乎所有的作品都被改编成好莱坞电影了,其影响可见一斑。他在作品中对于科学题材有持续一贯的讨论,在公众领域当中也许最有名的就是《侏罗纪公园》了,被改编成电影之后,其影响力超出了小说本身。后来这个系列又出了《失落的世界》,也改编成电影。但是电影和小说的创作是不一样的,电影由于时间有限、手法不同,很多思想性的东西在电影里是被隐去的,不那么鲜明。
在宽泛的意义上,有人把《侏罗纪公园》、《失落的世界》这一系列小说归入到广义的科学幻想小说,但我觉得这些还不是典型的科幻小说,我更愿意以《星球大战》之类的作品作为典型的科幻小说的代表,它们的幻想性、奇幻性要更强一些。而克莱顿的著作,更像一种商业畅销小说。
尽管如此,如果仔细地去阅读《侏罗纪公园》小说文本的话,会发现这部小说对科学的寓意和反思是相当深刻的,只不过更多的是化在字里行间、化在故事的背后。
克莱顿学过考古人类学、医学,有很好的科学背景,他叙述的小说也有一个很有意思的特点,并不像很多幻想小说那样纯粹是非逻辑跳跃的幻想。他谈论的某种科学技术可能并不是现实中已经实现了的,但是通过他的想象和论述,又给人一种可信的感觉:尽管今天在技术手段上还没有办法彻底实现,但未来在逻辑上是有可能出现、实现的。
比如,在侏罗纪公园这个以人工复制恐龙为特点的主题公园场景中,运用现代科学手段,把恐龙给制造出来,这有很强的异想天开的成分,但似乎也有一种内在的道理可言。但这仍不是最重要的,他写这个故事要告诉读者什么呢?更多的人把它作为一个惊险电影来看,看到了事故:恐龙后来走出了公园、伤害了游客,而小说原文有一种非常清晰的意识,即在讲人和自然的关系,侏罗纪公园实际上是用人工方式创造的一个自然界,但这个自然界是不可能稳定的,人们原以为可以控制新的自然,但作者认为这只是一种幻想,并且把这种幻想放回到科学的逻辑里。
这本书中,作者利用了一些科学前沿的内容,最典型的就是混沌理论。有人说这部作品所传播的混沌理论的概念,要比很多科普作品效果好得多。
小说中还塑造了一位可以视为作者代言人的数学家,叫马尔柯姆,是专门研究混沌理论的。在作品中他预言,重新制造恐龙的这个系统肯定是要出问题的。实际上,从近代科学创立的时代开始,人类有一种对自己能力的自信,哲学家培根曾提出了非常有名的口号:知识就是力量。人们一直有一种所谓人类中心的观念,对人类自己的能力有种夸大的想象,认为人可以控制自然、改造自然。这种认识是近代科学创立以来特别是近代工业革命以来人类所持有的一种主流看法。后来因为出现了很多问题,人们开始反思:“我们是不是真的有能力做到这一点?”
在《侏罗纪公园》和《失落的世界》里,作者正是把这样一种人类能力的局限放了进去。其实很多事情是相通的,比如国内近期关于建坝问题的争论等,而克莱顿在其小说中,又确实是以阿斯旺水坝为例来说明其立场的。
近年来,国内也有一系列关于人与自然之关系问题的争论,某些人也以“科学”的立场对一些环保人士的观点进行了批判。但是关于文学作品,似乎还没有看到有人对于《侏罗纪公园》这样的作品进行政治化的批判,其实,要真正仔细看,这些小说里面蕴含的那些理念与许多环保人士的观点恰恰是类似的。
前几年,克莱顿还出过一本小说叫做《猎物》,它的特点是抓住了20世纪末、21世纪更前沿的世界三大科学主题:纳米研究、基因工程、信息技术。他把这些东西放在一起,构思了在逻辑上似乎是顺理成章的一个科学发展和应用的故事。
现在我们不遗余力地发展前沿科技,并得到了社会的大力支持。但一些学者后来通过对利益模式的研究,知道了科学界也是充满了各种利益冲突。有一位人类学家把我们今天争论的转基因技术分为两种类型,一种是公司从事的转基因研究,这种更多是出于利益集团的商业模式,认为这类研究应该受到严格控制。另一种,是面向公众的转基因技术,这跟商业模式不同,可能能解决公众面临的问题,但是这样的技术又面临着许多的困难。
克莱顿小说中所描述的恰恰是第一类的技术发展。他把故事放在一个开发新的纳米发动机材料的背景下:公司的新材料研究遇到了一些困难,于是项目组不得不采取措施,把研究的东西给释放出来,没想到这些释放出的东西变成了一种智能的纳米集群。这就类似病毒被扩散,因为这种纳米集群有自我繁殖的能力,它们在荒野、沙漠上大量繁殖,对于环境、人、动物都有一种毁灭性的威胁。
克莱顿的小说从可读性来说应该是没有问题的,在全球也很畅销,据说全球总销量超过一亿册,但是他的小说背后所体现的观念和思想更值得关注:最前沿的科学技术可能还会带来一些负面的作用。其实我们现实中也不是没听说过,以往的科学家在作研究时,也不是没有过这种忧虑。在科学研究中,人们的控制力永远都可能是有问题的,那么我们就会面临抉择,需要谨慎对待这些问题。而克莱顿的作品,正是在其故事所带有的反思中体现了这样一种社会责任感。
丹·布朗的作品
另一个可以提及的作家近年来也非常走红,那就是《达·芬奇密码》的作者丹·布朗,《达·芬奇密码》因为拍成了电影,更使得丹·布朗的名声大振。这本书当然跟科学有关,比如密码学、符号学。除此之外,他的另外几部作品其实也都是跟科学有关的,而且都具有反思的特点,比如说《数字城堡》、《骗局》、《天使与魔鬼》。
《数字城堡》涉及到的是密码、信息、超级电脑的问题,也有恐怖分子,以及政府电脑的研制信息系统的开发等等内容,但关键在于它还是通过像政府研制万能解密机等情节,去关注人们在今天技术发达情况下人类隐私何在的问题。
在这部小说里,政府出于反恐的目的,试图研制可以查看所有人的邮件、信息的万能解密机。表面上叙述的是政府部门和恐怖分子斗智斗勇的惊险情节,用的是典型的商业故事的包装。但作者却把科学技术和人、社会及伦理的发展的冲突,以及对科学技术应有的控制的问题体现出来了。
在《骗局》这本书里,讲的是在美国的总统大选的时候,出于权力争夺的需要,航天局制造了一个弥天大谎,出于政治目的而在科研中由政府部门来作伪的故事。面对这样的作伪,公众又该如何去判断呢?
在公众理解科学和科学传播领域中,公众参与的问题是一个近年来越来越受关注的问题。这个领域也有一个发展的过程,最早期的时候流行的缺失模型,认为公众一无所知,科学家需要去给公众灌输科学知识;后来研究者们逐渐认识到,缺失模型并不一定合适,公众也有公众的道理,从而逐渐发展出一种对话的、民主的、参与的模型。但即使在最理想的条件下,仍然有一个大的冲突,就是公众能够在什么程度上理解离他们很远的科学领域发生的事情,这个也构成了一种巨大的张力和讨论的困难。而这又是我们所应该深思的问题。
其实在丹·布朗另外的书里,最有意味的是《天使与魔鬼》,这本书把叙述的焦点放在一个科学与宗教的对立之中,涉及恐怖分子、梵蒂冈教会。构成恐怖威胁的技术手段同样来自科学的前沿领域,作者设想在地球上以某种方式制造出反物质,反物质跟正常的物质一相遇就会爆炸,以此作为最有威胁力的手段,与教会的换届等搅在一起,构成了故事的支撑。
但是,科学与宗教这种人类另外一种文化的冲突,才是此部小说的核心立足点。在此作品中,作者并没有直接阐述自己的观点,也没有明确地支持科学或宗教任何一方,而是站在一个更为超脱的立场来看问题,但是他还是引入了很多的其他代言人的说法。比如说,书中的一个重要的主人公——教皇内侍,危急时刻在很多信徒面前的一个长篇演讲就非常有意思。在通俗的畅销小说里突然出现那么严肃的、长篇大论的、很学术性的关于意识形态的、人类心灵世界、宗教与科学的关系的演讲,作者确实是艺高人胆大,但是放在那里反而是水到渠成,很自然。把故事交代到这个地步,人们开始觉得可以去理解、可以去关心这件事情。
这样,此小说就在提醒人们关注:仅靠科学,人们是否能够很理想地生存?宗教也是一种人类文化的需求,科学在能够满足我们所有的物质前提下,是否同时也能满足我们的精神需求?当我们掌握了一种非常先进的具有威力的技术的时候,我们的道德是否也已经进化到了相应的足以能够控制、把握这样一种技术发展的程度?
期待国内文学作品
关注科学
在西方畅销小说里头,追求可读性、畅销结果的同时,一些优秀的读物确实具备了一种很前沿的意识,有一种跟学术界对科学技术的社会、哲学、历史、人文的研究相通的倾向,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说是学术界的研究成果在文学中的一种折射和反映。有时候,这些小说的作者们还会有一些独立的、更加超前的思考,这些思考出于一种责任感,将一些理念以公众更可接受的文学方式去传播,让人们思考与我们社会发展密切相关的事情,其实是更有借鉴意义的。
前面列举了几部有代表性的商业性畅销小说,当然,这样的例子还可以找出更多,而且如果我们把视野放宽一点的话,还发现一些纯文学的作品也有这样的特点,比如像已经有中译本的《羚羊与秧鸡》。
值得注意的是,在中国作家的创作中,就很少能看到对于科学技术有这种相对敏感的把握和思考。我们同时也应该注意到,即使在国际上,这样一些观点跟科学家阵营也还存在一些冲突,由于科学家长期以来从事的是科学,更多关注的是什么东西能做出来,而科学知识本身并不能够保证这些东西如何被应用,以及是否应该被应用。
作为一个作家来说,本身更应该有一种人文的立场、一种反思、一种关怀,来注意到我们这个社会发展的前景,这样才能使其作品更有意义。从上述的众多作品中的思考来看,作家完全可以具备这样一种能力。当然要达到这种能力并不容易,因为写这些东西,除了人文的修养之外,对于科学知识本身的理解和把握也并不容易。
至少我们看到这样一些例子,作为文学家,他们的职业敏感完全有可能对科学的问题进行反思,他们甚至能以自己独特的立场,超前地给出另外的一种也许是非主流的思考。学界有一个名词,叫做科学主义,大致指试图以近代西方主流的科学思维方式来解释一切,来解释我们的生活,并认为这样一种方案可以推广到各个领域来应用。
在近年来国内的一些争论里面,科学主义有时竟被人当做非常好的词汇来用。其实这个词在国际背景下本来是个贬义词。科学只是人类认识世界的一种形式,而且还有一种向多元化方向拓展的可能。其实在我们的社会生活里,除了科学以外,也有很多科学所不能够替代的其他的东西,在这样一个时代,有很多我们无法回避的来自西方科学技术发展的影响,包括科学技术的负面效应。对之,我们究竟应该采取什么态度?是一味盲目地、推波助澜地去追随?还是保持另外一种相对冷静反思的立场来看待,两种情形显然大不一样。因而,我们自然期望在国内的作品里头,能够逐渐出现一些既有广泛的社会影响力,又有这样深刻的思想性的畅销文学作品。
(实习记者李娜根据作者5月18日在鲁迅文学院的讲座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