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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会员云淡风清于2006/2/18 1:06:44发表评论说:  阴殃师----续
        

                   第四章  蟾  蜍
                                       一
      “真不得了! ”
      博雅从刚才起,便呷一口酒叹息一回,发出情不自禁的赞叹。
      “好事一桩啊! ”
      他抱着胳膊,自顾自点着头。
      就在晴明宅邸的外廊上,博雅粗大的手臂交*伸进左右两只袖子里,盘腿而坐,
    正对什么事情赞不绝口。
      不久前,朝臣源博雅上门拜访安倍晴明。
      他一如既往,腰挂长刀,不带随从,飘然而至。穿过杂草丛生的庭院,进了门,
    招呼一声:“喂,晴明.在家吗? ”
      于是.从寂静无声的里屋传出一声:“来了! ”
      是一个女子的声音。
      房间里走出一名二十三四岁的长发女子,她肤色白净,步态轻盈。她穿一件多
    层重叠的、沉重的唐衣。
      衣饰厚重,脚下却轻飘飘的,仿佛一阵轻风也能将她刮起的样子。令人难以置
    信。
      “博雅大人——”
      女子轻启朱唇,呼出博雅的名字。
      与来宾初次见面,她却似早已熟悉博雅的姓名。
      “主人一直在等待您的光临。”
      在女子的引领下,博雅来到外廊上。
      这里是房子外侧的窄廊。有顶盖而无套窗,是一个任由风吹日晒的地方。
      晴明随意地盘腿而坐,背靠着壁板,眼望庭院。
      庭院里一直任由野草自由生长。
      博雅随女子来到这里后,偶尔回头,本应仍在那里的女子已经不见了踪影。
      不经意地望一眼身后的房间,却见那里有一架屏风,上面画了一名女子。再细
    看,屏风上的女子与刚才在身边的女子倒有几分相像……
      “噢。”
      博雅一时对那幅美人画看得入了迷。
      时值长月——阴历的九月七日。
      以阳历算的话,就是十月的上旬。
      博雅脸上略带红潮,两眼放光。
      年轻人似乎有点激动。
      “怎么啦,博雅? ”
      晴明将望向庭院的视线移向博雅。
      博雅回过神来,本想对那幅画说些什么,却又改变了主意。
      “哎,晴明,今天在清凉殿上听说了一件趣事,想跟你说说,所以就过来了。”
      他直奔主题。
      “有趣的事情? ”
      “对呀。”
      “是什么事? ”
      “是关于蝉丸法师。”
      “哦,是蝉丸法师的事……”
      晴明知道蝉丸其人,昨夜还和博雅一起见过他。
      他是一位失明的琵琶法师,也可以说是博雅的琵琶老师。
      这位博雅,身为粗鲁的武士,却深谙琵琶之道,也会弹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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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在蝉丸门下风雨无阻地奔走了三年,终于学到了著名的秘曲《流泉》、《啄
    木》。
      因为这个缘故,去年从异国之鬼手中取回紫宸殿矢窃的琵琶玄象时,睛明和蝉
    丸见了面。
      “蝉丸法师怎么了? ”
      “蝉丸法师可真是琵琶高手啊,晴明。”
      “嗯,你是说去年玄象失窃那件事吗? ”
      “不不,就是一个月前的事。”
      “哦? ”
      “这位蝉丸法师被请到近江的一处宅子啦。”
      “是去弹奏琵琶吗? ”
      “不是请他专程去弹琵琶。当然,那天蝉丸法师也弹了一曲。那宅子的主人是
    法师的熟人。那位主人找了一个理由,把蝉丸法师请了过去。”
      “噢。”
      “但是,那宅子的主人其实不是为了那件事而叫蝉丸法师去的,他另有目的。”
      “什么目的? ”
      “那位主人有个熟人,也算琵琶高手。于是,那宅子的主人便想让蝉丸听听那
    人的技艺究竟怎么样。”
      “噢。”
      “其实是那位熟人请宅子主人安排此事。但你知道,蝉丸法师可不会答应专程
    去做这样的事。”
      “于是,就假托有事请蝉丸法师过去? ”
      “正是这样。”
      “那……”
      “就在他办完事情的时候,旁边的房间里忽然传出琵琶弹奏的声音……”
      “是来这么一手啊。”
      “没错。蝉丸法师倾听了一会儿,然后就把手伸向放在身旁的琵琶,开始弹了
    起来……”
      “噢。”
      “那是我很想听的呀,晴明。蝉丸法师当时弹的是秘曲《寒樱》啊。”
      粗人博雅一副心驰神往的样子。
      “然后怎么样了? ”
      晴明问博雅。
      “你说呢! 当这位蝉丸法师开始演奏没有多久,从隔壁房间传来的琵琶声突然
    停止了……”
      “原来是这样。”
      “主人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派人过去瞧瞧,结果发现本应该在里面的那位弹琵
    琶的熟人已不知所踪了。就在这时,宅邸的看门人来报,说刚才弹琵琶的人出现过,
    留下‘于愿足矣’的话就出门而去了……”
      “呵呵。”
      “众人不解其意,便回到房间里向蝉丸法师请教。蝉丸笑而不答。派人追上先
    前弹琵琶的熟人问个究竟,他也不回答。稍后才明白了其中的理由……”
      “是什么理由? ”
      “你继续听嘛,晴明。蝉丸法师勾留了几日,到了终于要离去的前一个晚上…
    …”
      “噢? ”
      “那天,主人和蝉丸外出,到一位和主人相熟、据说有公卿血统的人家里,在
    那里也发生了类似的事。”
      “这位据说有公卿血统的人,也找了个会弹琵琶的人在旁边的房间里弹琵琶? ”
      “正是。那位据说有公卿血统的人听说了数日前的事,就搞了这样的名堂。”
      “哦……”
      “开始时大家天南地北地闲聊,后来到了晚上,又传来了琵琶声。但是,蝉丸
    法师只是稍微留意了一下,对那琵琶声不予置评,也没有要弹琵琶的意思……”
      “噢。”
      “于是.那位据说有公卿血统的人不耐烦了,就向蝉丸法师发问了。”
      “问了些什么? ”
      “他问:‘法师,这琵琶弹得怎么样? ”’“哦……”
      “婵丸法师答道:‘正如您听到的那样……”
      “然后呢? ”
      “据说有公卿血统的人又说了:‘要是法师在此弹奏琵琶,该多美妙啊……”
    ’“……”
      “‘岂敢,岂敢! ’——蝉丸法师这样答道。”
      “……”
      “‘那边的琵琶声就会自动停止吧? ’这一问,法师就答:‘不会吧。”’“
    呵呵。”
      晴明的兴头来了,两眼放光。
      “经再三恳求,蝉丸法师终于弹了琵琶……”
      “结果怎么样? ”
      “对面的琵琶声并没有停止,又弹完三支曲子之后,才终于停下来……”
      “原来是这样。”
      “那位请蝉丸法师去住的宅子主人,想不通这件事,在离开那家人之后,他问
    蝉丸法师:‘前些时候听的琵琶,和今晚听的琵琶,哪一个更高明些呢? ”’“哦
    ? ”
      “蝉丸法师只是摇头.笑而不答。蝉丸法师就这样回家去了。晴明,这件事你
    怎么看? ”
      “嘿,博雅,你要考我? ”
      “哈哈,你总是说那些摸不着头脑的事,什么咒啊之娄的。”
      博雅露出笑容。
      “所谓‘怎么看’,就是让我判断,前一位与蝉丸较量的人,和后一位与蝉丸
    较量的人,哪一个水平更高吧? ”
      “就是这个意思。”
      “问你一个问题,博雅,你觉得这世上还有能跟蝉丸法师比肩的琵琶师吗? ”
      “应该没有。”
      博雅毫不迟疑地答道。
      “那么,哪个更好不是显而易见的吗? ”
      “你倒说是哪一个? ”
      “应该是前一个——中途停止的那个吧。”
      “正是这样。真吓我一跳啊,晴明。”
      “不出所料。”
      “什么‘不出所料’? 你是怎么知道的? 告诉我! ”
      “就是说,前后两人,水平都不及蝉丸法师,没错吧? ”
      “没错。”
      “这样的话,答案不是很简单吗? ”
      “怎么个简单法? ”
      “前面那个人,他听了蝉丸法师弹的琵琶,之所以自己就停下来,是因为他听
    了高手的演奏,自感汗颜。”
      “哦。”
      “也就是说,他还是有那么一点水平,听得懂蝉丸法师的琵琶。第二个人连蝉
    丸法师的琵琶有多高明也听不出来,只知道没头没脑地弹下去。”
      “哎呀,真就是这么回事哩,晴明。”
      “博雅.你从何得知这件事? ”
      “有人和蝉丸一道去了近江.这人在归途中,听蝉丸法师无意中提及那两人的
    琵琶。我是在清凉殿上听他说的。
      也就是今天白天的事。“
      “哦。”
      “唉! ”博雅抱着略膊.望着晴明说:“蝉丸法师真是有涵养的人啊。”
      博雅为此一直感叹不已,不时点点头。
      “特别想跟你说说这事,所以今晚有空就过来了。”
      “我的酒兴让你勾起来了。”
      “也好。”
      博雅已应允喝个痛快,但晴明却轻轻摇了摇头。
      “不过,虽然想喝,今晚却不行。”
      “为什么? ”
      “还有重要的事。本来刚刚要出一趟门的,但后来知道你今晚会来,就等你了。”
      “是戾桥的式神通知你的? ”
      “啊,有那么回事。”
      盛传这位晴明在戾桥下面,安置了式神,必要时可叫出来使唤。
      “怎么样,和我一起去? ”
      “一起? ”
      “我这就要出门了。”
      “方便吗? ”
      “是你嘛,应该没有问题。”
      “那,你这是去干什么呢? ”
      “与蟾蜍有关。”
      “蟾蜍? ”
      “说来话长,你要是去的话,路上再跟你说。”
      虽然是对博雅说的,但晴明的视线,却不在博雅身上,而是望向茫茫黑夜中的
    庭院,眼神中有一种超然物外的味道。
      晴明双唇微红,带着一丝蜜意的微笑。肤色白净。
      晴明将视线由庭院移到博雅身上。
      “你如果来的话,有一两件事会帮上忙。”
      “那就走吧。”
      “好。”
      “走吧。”
      “走。”
      事情就这样定下来了。


      他们乘车前往。
      是牛车。
      拉车的是一头大黑牛。
      长月之夜。
      弯弯的、细长的上弦月挂在天上,有如猫爪。
      在朱雀院前面通过,由四条大道折向西这一段.博雅是认识的,但再拐几个弯
    之后,博雅就不认得路了。就像一直在附近打转似的。
      上弦月的朦胧光线自天而下,但月亮太细小了,四周近乎一片漆黑。
      只有天空发出混沌的青光。说是青光,只是与地上的黑暗相较而言,天空的颜
    色简直谈不上有光存在。
      空气湿漉漉的。
      皮肤凉浸浸的,但身上却汗淋淋的。
      既是长月,即使在夜间也不应觉得寒冷才对,但透过帘子吹进来的风却带着寒
    意。不过,尽管如此。身上的汗还是出个不停。
      博雅都弄不清哪种感觉更真实一些了。
      车轮碾过沙石的声音,由臀部传送进体内。
      晴明一直抱着胳膊不作声。
      真是个不可思议的家伙,博雅心想。
      和他一起走到屋外,门前已停着这辆牛车。
      没有随从,也没有其他人。
      车是牛车,却没有牛。
      奠非由人来拉这辆牛车? 博雅刚一开始这样想,他马上就注意到牛车的轭上已
    套上了牛。
      是一头黑糊糊的大牛。
      博雅猛然一惊,怎么突然冒出来那么一头大牛? 其实并非如此,只是因为牛身
    黑色,与夜色浑然一体,他自己没有看出而已。
      旁边还有一名女子。
      她身披层叠的唐衣,就是出迎博雅的那个人。
      博雅和晴明钻进牛车,车子便发出沉重的声音往前走了。
      自出发到现在,时间已过去了半个时辰。
      博雅掀起前面的帘子,向外张望。
      夜间的空气融入了树叶的清爽、丰熟的气味,钻进车厢里来。
      他怔怔地望着黑不溜秋的、健硕的牛背。
      由身穿唐衣的女子前导,他们走向前方的漆黑之中。
      女子的身体仿佛就要轻飘飘地升空而去,像一阵风似的把握不住。
      在黑暗中,女子的唐衣仿佛洒满了磷光,看似隐隐约约地闪烁着。
      就像一个美丽的幽灵。
      “哎.晴明。”
      博雅开了腔。
      “什么事? ”
      “如果让人家看到我们这副模样,会怎么想? ”
      “哦,会怎样呢? ”
      “以为居住在京城的妖魔鬼怪打算回归冥界吧。”
      博雅这么一说,晴明的嘴角似乎掠过一丝微笑。黑暗之中,那微笑当然是看不
    见的。但晴明微笑的感觉已经传达给博雅。
      “如果是真的,你又将怎样.博雅? ”
      睛明突然低声问道。
      “哎,别吓唬我啊,晴明。”
      “你也知道——传说我的母亲是一只狐狸……”
      晴明幽幽地说。
      “够啦,够啦! ”
      “喂.博雅,你知道我现在的脸是什么样的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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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博雅觉得,黑暗之中,晴明的鼻子已经像狐狸一样嘟出来了。
      “晴明,别胡说啦! ”
      “哈哈。”
      晴明笑了。
      恢复了晴明平时的声音。
      “混账!”
      长嘘一口气之后,博雅粗声粗气地说了一句。
      “我刚才差点就动刀子了! ”
      一副怒气冲冲的样子。
      “真的? ”
      “嗯。”
      博雅憨直地点点头。
      “好吓人啊。”
      “被吓坏的是我! ”
      “是吗? ”
      “你是知道的,我这人太较真。如果认为你是妖怪,可能已经拔刀在手了。”
      “哦。”
      “明白了? ”
      “可是,为什么是妖怪就要拔刀7 ”
      “你问‘为什么’”
      博雅不知如何回答。
      “因为是妖怪嘛。”
      “但妖怪也有各种各样的呀。”
      “嗯。”
      “既有为祸人间的,也有与人无碍的。”
      “嗯。”
      博雅在侧着头想,然后自顾自点点头。
      “不过,晴明,我可能会遇上这种情况的。”
      博雅很当真地说道。
      “嗯,会遇上的。”
      “所以嘛,晴明,我求你了,别那样跟我开玩笑。我有时会不明白是在开玩笑,
    结果就会当真。我喜欢你这个人,即使你是妖怪也无所谓。所以,我不想拔刀相向。
    但是,如果一下子出现刚才那样的情况,我会不知所措.无意识之中就伸手摸刀了。”
      “哦……”
      “所以,晴明,即便你是妖怪,在你向我说穿时,希望你慢慢说,不要吓着我。
    那样的话,我就能应付了。”
      博雅结结巴巴地说道。
      一番肺腑之言。
      “明白啦,博雅,是我不好。”
      晴明少有地认真说道。
      好一阵沉默。
      车轮碾过地面的声音使八听来更觉得四周寂静无声。
      突然,刚才抿着嘴的博雅又在黑暗中说话了。
      “知道吗,晴明……”
      博雅直率地说:“即便你是妖怪,我博雅也站在你一边。”
      语调低沉而坚决。
      “好汉子,博雅……”
      晴明只说出这么一句。
      只有牛车的声响。
      牛车依然向着黑暗中的某个目标前行。
      完全弄不清楚是在向东还是向西走。
      “哎,晴明,究竟是向哪里去呀? ”
      博雅忍不住问道。
      “那地方恐怕说了你也不明白。”
      “莫非真的要去刚才提到的冥界? ”
      “大致上说的话,可能也属于那种地方。”
      晴明说道。
      “喂喂! ”
      “别又去摸刀,博雅。那得稍后一点才需要。你有你的任务。”
      “净说些不明不白的话。但是,你总得告诉我.走这一趟是为了什么目的嘛。”
      “这话也有道理。”
      “我们是去干什么? ”
      “大约四天前,应天门出怪事了。”
      “什么?!”
      “你没听说?”
      “哦。”
      “其实应天门是漏雨的。”
      晴明突然说出一件令人意外的事。
      “漏雨? ”
      “它从前就那样。尤其是刮西风的雨夜,一定会漏雨。
      可查看过之后,却发现屋顶并没有问题。这种事嘛,倒是常有的。“
      “不属于怪事? ”
      “别急,博雅。虽然屋顶没坏,但漏雨是事实。于是,前些天终于要修理了。
    有一名木工,爬到应天门上仔细检查了……”
      “噢。”
      “在检查时,木工发现,屋顶下有一块木板有些不对劲。”
      “怎么回事? ”
      “哦,他发现那块木板看上去是整块的,但其实是厚度相同的两块板叠起来的。”
      “然后呢? ”
      “他取出那块板,打开一看,两块板子之间竟嵌了一块木牌。”
      “是什么木牌? ”
      “写着真言的木牌。”
      “真言? ”
      “就是孔雀明王的咒。”
      “什么是孔雀明王的咒? ”
      “从前,在天竺,孔雀以吃掉毒虫、毒蛇等著称。孔雀明王,就是降服魔灵的
    尊神。”
      “噢……”
      “也就是说,恐怕是高野或天台的某位和尚,为了抑压魔灵,写下这牌子,放
    在那里。”
      “噢。”
      “木工想把牌子取出,结果却把它弄坏了。把它摆回原位的第二天,刮了西风
    下了雨,可是应天门不漏雨了。但是,当天晚上就出了事。”
      “竟有这种事情……”
      “看来,不漏雨是要出怪事的。”
      “漏雨和怪事之间有联系? ”
      “不可能没有关系。贴木牌压邪,是大家都在做的,可是,回应也很厉害……”
      “回应? ”
      “比如说,用咒来限制怪事——就像用绳子把你捆绑起来,让你动弹不得。”
      “捆我? ”
      “对。你被捆,生气吧? ”
      “生气。”
      “而且捆得越紧越生气,对不对? ”
      “那当然。”
      “如果费一番工夫弄开了绳子呢? ”
      “我可能会去砍那个捆我的人吧。”
      “这就对啦,博雅。”
      “什么对了? ”
      “就是说嘛,用咒将妖魅限制得太紧的话,有时反而会弄巧成拙,结果让妖魅
    变得更恶毒。”
      “你好像是在说我啊。”
      “只是用你来打个比喻而已。当然不是说你。”
      “没事,你接着说。”
      “所以得把咒松一松。”
      “噢……”
      “不要绑得太紧,要有一点点松动的余地。”
      “哦……”
      不过,博雅看上去还是接受不了的样子。
      “所谓一点点的松动,就是让它在被封禁的地方,还是能做一点坏事的。以这
    件事为例,就是用漏雨来体现。”
      “不错。”
      博雅点点头,好歹明白了的样子。
      “那.怪事又是怎么回事呢? ”
      “事情发生在第二天晚上。”
      “本应该是个刮西风、下雨的晚上吧? ”
      “没错。木工想弄清楚漏雨到底是怎么回事,就带上自己的徒弟,在那个雨夜
    上应天门去查看。到了那儿一看,雨不漏了,倒是遇上了怪事。”
      “什么怪事? ”
      “是个孩子。”
      “孩子? ”
      “对。说是有一个孩子,头朝下抱着柱子,瞪着木工和他的徒弟……”
      “用手脚抱着柱子? ”
      “就是那样。用两条腿、两只手。他们正要登上门楼,把灯火一抬高,就发现
    一个小孩子贴在柱子上,恶狠狠地瞪着他们。”
      据说那小孩子从高处“噗”地向两人吐出一口白气。
      “嗬! ”
      “那小孩子从柱子爬上天花板,能在六尺多高的空中飞。”
      “很小的孩子? ”
      “对。说是孩子,那张脸倒是蟾蜍的模样。”
      “就是你出门前提到的蟾蜍? ”
      “对。”
      “自此以后,每天晚上都出现那怪小孩的事。”
      “木工呢? ”
      “木工一直沉睡到现在,没有醒过来。他有一名徒弟昨晚发烧而死……”
      “于是他们就请你出马? ”
      “嗯。”
      “那你是怎么办的呢? ”
      “贴一块新的牌子,也算是解决问题了,但那么做只是暂时应付。即使有效,
    漏雨的问题还是会出现。”
      “那你……”
      “我就尝试多方调查,了解有关这座城门的各种资料。
      结果发现,在很久以前,出现过有关的问题。“
      “噢。”
      “很久以前,应天门所在之处曾死过一个小孩。我是从图书寮查到的。”
      “小孩? ”
      “对。”
      晴明低声说道。
      “还挺复杂的呢。”
      说毕,博雅扭头左右张望。
      车轮碾过地面的感觉一直到刚才还有,此刻却消失了。
      “哎.晴明……”
      博雅欲言又止。
      “你发觉了吗? ”
      “发觉什么? 你看……”
      既没有车子在走的声音,也没有车子在走的迹象。
      “博雅啊,从现在起,你就当所见所闻全是在做梦。就连我.也没有自信来说
    服你……”
      博雅伸手要去掀帘子,黑暗中倏地出现了晴明的手,按住了博雅的手。
      “博雅,你可以打开帘子,但无论你看见什么,在你掀起帘子时绝对不能出声。
    否则不但你的性命不保,连我也有生命危险。”
      晴明松开了博雅的手。
      “我知道了……”
      博雅“咕嘟”咽下一口唾液,掀起帘子。
      四周一片昏黑。除了黑暗,别无一物。连月光也没有。
      土地的气息也好,空气的气息也好,全然没有。惟有黑亮的牛脊背在黑暗中清
    晰可辨。
      在前方引路的、长袖善舞的女子的背影,越来越绽放出美丽的磷光。
      “嗬! ”
      博雅不禁在胸腔里叹息一声。
      前方的黑暗中“噗”地燃起苍白的火焰,火焰随即变大,变成了鬼的模样。
      这鬼眼看着变成了一个头发散乱的女子,她仰望虚空,牙齿“格格”作响。想
    再看清楚一点的时候,她倏地又变成了一条青鳞蛇,消失在黑暗中。再细看一下,
    黑暗之中有无数肉眼看不清的东西在挤挤碰碰。
      突然.原先看不清的东西又看得见了。
      人头忽然闪现。还有类似头发的东两。动物的头、骨、内脏.以及其他不明不
    白的东西。书桌形状的东西。嘴唇。异形的鬼。眼球。
      在形状怪异的东西中间,牛车依旧向着某个目标前行。
      从轻轻掀起的帘子缝隙里,令人恶心、反胃的微风迎面吹来。是瘴气。
      博雅放下帘子,脸色苍白。
      “看见了吧,博雅……”
      晴明刚开口.博雅便沉重地点了点头。
      “我看见鬼火了.晴明,它变成鬼的模样,然后又变成女人,最后变成蛇消失
    ……”
      “是吗。”
      暗明语气平和。
      “哎,睛明,那该是‘百鬼夜行’吧? ”
      “可以算那么回事吧。”
      “看见鬼的时候,几乎喊叫起来。”
      “幸好你没喊出来。”
      “如果我喊了出来,会成什么样子? ”
      “它们会马上把整辆车子吞噬,连骨头也不剩下。”
      “我们是怎么来到这里的? ”
      “方法有多种,我用的是当中的简易方法。”
      “究竟是什么方法? ”
      “你知道‘方违’吧? ”
      “我知道。”
      博雅低声回答。
      所谓“方违”,就是外出时,若目的方向是天一神所在的方位,则先向其他方
    向出发,在与目的地相反方向的地方过一夜,之后再前往目的地。这是阴阳道的方
    法,用以规避祸神之灾。
      “利用京城的大路、小路,做许多次类似的‘方违’,在反复进行的过程中,
    就可以来到这里。”
      “原来如此。”
      “不过如此嘛。”
      晴明平和地说道。
      “对了,我还有一事相求。”
      “说吧,什么事? ”
      “这辆车是我造的结界,不会轻易让什么东西进来。但偶尔也有闯得进来的东
    西。我算了一下,今天从己酉算起是第五天.正当天一神转移方位的日子。为了进
    入此处,要横跨通道五次。在这整个过程中,可能有人来查看。”
      “来到车里面? ”
      “对。”
      “别吓唬我,暗明……”
      “没吓唬你。”
      “是鬼要进来吗? ”
      “不是鬼.但也算鬼。”
      “那么.是人吗? ”
      “也不是人。但因为你是人,对方如果不是有特别的意思,它就会以人的面目
    出现,而且说人话。”
      “它来了会怎么样? ”
      “它看不见我。”
      “那我呢? ”
      “它看得一清二楚。”
      “它会把我怎么样? ”
      “它不会把你怎么样。只要你按我说的做就行了。”
      “怎么做? ”
      “来的恐怕是土地之弟,也就是土精。”
      “是土地的精灵吗? ”
      “这么认为也行,因为很难解释。”
      “然后呢? ”
      “它可能会这样问你:既为人之身,为何会来到这种地方? ”
      “哦。”
      “它那样问,你就这样答。”
      “怎么答? ”
      “我目前患心烦之症,于是向友人询问治病的良方,今天蒙友人赠送专治心烦
    之虫的草药……”
      “哦。”
      “此药系颠茄草之属,晒干制成,煎服,我服用了相当于三碗的分量。服用之
    后心气似已平复,正在此间恍惚。
      ——你就这样回答。“
      “这样就可以了? ”
      “对。”
      “如果还问到其他事呢? ”
      “不管问到什么,你只管重复刚才那番话就是了。”
      “真的那样就行了? ”
      “行。”
      晴明这么肯定.博雅直率地点点头:“明白了。”
      这时候,车外突然传来敲牛车的声音。
      “晴明?!”
      博雅压低声音问。
      “照我说的做。”
      晴明轻声叮嘱。
      车帘被轻轻掀起,出现了一张白发老人的脸。
      “咦? 既为人身,何故来到此地? ”
      老人开了腔。
      博雅控制住差一点就向晴明那边望去的冲动,说道:“我目前患心烦之症,于
    是向友人询问治病的良方,今日蒙友人赠送专治心烦之虫的草药……”
      他准确地答出睛明教他的话。
      “哦……”
      老人转动着大眼珠子,盯着博雅。
      “此药系颠茄草之属,晒干制成,煎服,我服用了相当于三碗的分量。服用之
    后心气似已平复,正在此间恍惚。”
      “噢。”
      “原来是颠茄草啊……”
      老人稍稍侧着头,盯着博雅。
      “于是.你就魂游于此? ”
      那对大眼珠子又转动起来。
      “顺便提一句,今天有人五次横过天一神的通道,莫非就是你吗? ”
      老人说毕,嘴巴大张,露出一口黄牙。
      “因为服用颠茄草,心神恍惚,什么都闹不清了。”
      博雅照晴明的嘱咐答道。
      “噢。”
      老人双唇一嘟,向博雅“噗”地吹了一口气。一股泥土昧扑面而来。
      “哦? 这样子你还飞不动吗……”
      老人咧咧嘴巴。
      “幸好是三碗。要是四碗的话,你就醒不过来了。如果我给你吹气你还是不能
    飞回去的话,大概还要再过一刻,你的魂才可以回去吧。”
      老人话音刚落,突然消失无踪。
      挑起的帘子恢复了原样,车内只有博雅和晴明。
                     三
      “哎哟.晴明,真是不得了啊。”
      博雅惊魂甫定般说道。
      “什么事不得了? ”
      “照你说的做,它真的就走了啊。”
      “那是当然。”
      “那位老公公是土精吗? ”
      “属于那种吧。”
      “不过,我们也够有能耐的吧。晴明。”
      “先别高兴,还有回程呢。”
      “回程? ”
      博雅问了一声。他说话的唇形尚未复原,忽然做倾听状。
      因为他的身体又能够感受到车子碾过泥土沙石的、小小的声音了。
      “哎,晴明——”
      博雅呼唤。
      “你也察觉到了? ”
      晴明问道。
      “当然啦。”
      博雅回答。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之间,牛车仍在前行,但不知何时已停了下来。
      “好像已经到了。”
      晴明开口道。
      “到了? ”
      “是六条大道的西端一带。”
      “那么说.是返回人间了? ”
      “不能算返回。因为我们仍在阴态之中。”
      “什么是阴态? ”
      “你就当还是不在人世间吧。”
      “现在是在哪里? ”
      “一个叫尾张义孝的人家门口。”
      “尾张义孝? ”
      “是那怪小孩的父亲的名字……”
      “什么?!”
      “听我说.博雅! 我们这就要到外面去了,到了外面,你一句话也不能说。你
    一开口,就可能因此送命。你如果做不到这一点,就待在牛车里面等我。”
    mpanel(1);
      “那不行,好不容易才来到这里。如果你命令我不说话,就是肠子让狗拖出来,
    我也不会开口的。”
      看样子真让狗拖走肠子,博雅也会一言不发。
      “那好吧。”
      “好。”
      于是,博雅和晴明下了牛车。
      下了车,两人面前是一所大宅子。
      天上挂着上弦月。
      一名穿唐衣的女子静立于黑牛之前,注视着两人。
      “绫女.我们去去就来。”
      晴明对女子说话,名叫绫女的女子文静地躬身一礼。

     四
      这里简直就像是晴明家的庭院一样,杂草占尽了整个庭院。
      风一吹过,杂草摇摆,彼此触碰。
      和晴睨的宅子不同的是,门内只剩园子,没有房子或任何其他东两。隐隐约约
    像是有过房子的地方,只躺着几根烧焦的大木头。
      博雅一路走一路慷讶不已。
      行走在草丛之中.却不必拨开杂草。这些草被践踏过也不会歪倒。
      脚下的草随风摇摆。自己或者草,都仿佛成了空气一样的存在。
      走在前头的晴明突然停住脚步。
      博雅知道其中的原因。黑糊糊的前方出现了人影。确实是人的影子。是两个人。
    一男一女。
      但是.熟视之后的博雅差一点就要命地喊出声来。
      两个人都没有头。两个人都双手捧着自己的头,一直在絮絮叨叨。
      “好冤啊……”
      “好冤啊……”
      两人不住地重复着这句话。
      “就因为看见了那只蟾蜍啊……”
      “就因为看见了那只蟾蜍啊……”
      “我们就成了这个样子了呀r ”我们就成了这个样子了呀! “
      “好冤啊……”
      “好冤啊……”
      “没拿竹竿扎它就好啦! ”
      “没拿竹竿扎它就好啦! ”
      一个是男人,一个是女人。声音压得很低。
      “那样的话,多闻就有命啦! ”
      “耶样的话,多闻就有命啦! ”
      抱在手里的头,牙齿咬得格格响。
      “多闻”看来是两个无头人的孩子。
      晴明悄悄来到两人身旁。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呀? ”
      晴明向两人问道。
      “噢噢。”
      “噢噢。”
      两人应声道。
      “那是距今一百多年前的事了。”
      “那是清和天皇时代的事了。”
    mpanel(1);
      两人这样答道。
      “也就是贞观八年,应天门烧毁那一年啦。”
      晴明插入一句。
      “一点不错。”
      “一点不错。”
      两人恨恨不已。
      “正是那一年啊。”
      “正是那一年啊。”
      捧在手中的头上,眼泪在脸上潸然而下。
      “发生了什么事? ”
      晴明又问。
      “我儿子多闻……”
      “才六岁的多闻……”
      “他呀,在那里看见了一只蟾蜍.”
      “是一只很大的、经岁的蟾蜍。”
      “多闻用手中的竹竿,把它扎在地上了。”
      “我们是后来才知道的。”
      “那只大蟾蜍没有死。”
      “它被扎在地上,挣扎个不停。”
      “到了晚上还是那样挣扎。”
      “第二天白天,它还活着。”
      “很可怕的蟾蜍啊。”
      “蟾蜍原是不详之物啊。所以,我们就难逃一劫了。”
      “一到晚上,被扎在园子里的蟾蜍就哭叫起来。”
      “它一哭,周围就会燃起蓝色的火焰。”
      “燃烧起来。”
      “好可怕呀。”
      “好可怕呀。”
      “每次蟾蜍一哭,燃起火焰,睡眠中的儿子多闻就要发烧,痛苦地呻吟。”
      “要杀死它,又怕它会作祟。”
      “如果拔掉竹竿让它逃生,又怕它脱身之后,闹得更加厉害,正在不知所措的
    时候——”
      “应天门失火了。”
      “应天门塌掉了。”
      “有人说这件事是我们的责任。”
      “有人看见被扎在庭院里的蟾蜍还活着,发着光。”
      “那人到处说我们是在行妖术。”
      “说应天门是用妖术烧毁的……”
      “我们刚去申辩,多闻就发烧死了。”
      “唉。”
      “唉。”
      “真可怜呀。”
      “真可怜呀。”
      “太气人了,我们就弄死了那只蟾蜍,用火烧掉。”
      “多闻也烧掉了。”
      “把那只蟾蜍的灰和多闻的骨灰掩埋了。”
      “噢噢。把灰放进了这么大的罐子里,在应天门之下挖地三尺,埋了进去。”
      “埋掉啦。”
      “三天之后,我们就被抓起来处死了。”
      “三天之后,脑袋就成了这个样子。”
      “我们早就知道是这个结果。”
      “因为事前知道,所以才埋掉了多闻和蟾蜍。”
      “只要有应天门,骨灰就会在上面作祟。”
      “哈哈。”
      “嘿嘿。”
      两人发出笑声时,博雅一不留神,一句话脱口而出:“好可怜呀……”
      他只是喃喃自语,声音很小,但却很清楚。
      两个无头人马上不说话了。
      “谁?!”
      “谁?!”
      捧在手中的脑袋,把凄厉的目光转向博雅。
      那脸孔是鬼的模样。
      “快逃.博雅! ”
      博雅被晴明拉住手腕,猛扯一把。
      “是这边! ”
      “别让他跑掉! ”
      博雅飞跑起来,他的身后传来这样的喊叫声。
      一回头.见两个无头人紧追不舍。
      他们手上的脑袋是鬼的模样,追赶的身子像是在空中飞翔。
      这回完了。
      “对不起,晴明! ”
      博雅手按刀柄:“我在这里顶着,你快逃! ”
      “不要紧.快上牛车! ”
      一看,牛车就在眼前。
      “进去,博雅! ”
      两人钻进牛车。牛车“吱呀”一声走动起来。
      不知从何时起,周围又是漆黑一团,什么也看不见了。
      博雅掀起帘子向后望去,只见群鬼在后追赶着。
      “怎么办,晴明? ”
      “我已经想到可能会发生这种事情,所以带了绫女来。
      不用担心。“
      说着,晴明口中念念有词。于是,在前方引导牛车的绫女像被一阵风吹起一样,
    在空中飘舞起来。
      群鬼呼啦啦地围上去,开始大啖绫女。
      “好了,机不可失! ”
      就在绫女被群鬼疯狂吞噬的时候,牛车逃脱了。
                     五
      博雅醒过来了。
      原来是在晴明屋里。
      晴明正探头过来,察看他的情况。
      “绫女姑娘呢? ”
      博雅一醒来就向晴明发问。
      “在那里。”
      照晴明视线的方向望去,只见有一架屏风在那里。本来是一架描绘了仕女图的
    屏风。
      但是,原先画在屏风上的仕女,整个地脱落了。那里只有一个站姿的女子剪影,
    图画则没有了。
      “就是它? ”
      “就是绫女。”
      “绫女原是图画? ”
      “对呀。”
      见博雅瞠目结舌的样子,晴明轻声说道:“哎,博雅,怎么样,你还有力气出
    去吗? ”
      “还行。去哪里? ”
      “应天门呀。”
      “当然要去。”
      博雅亳不犹豫地说道。
      当晚,晴明和博雅来到应天门。
      在黑沉沉的夜里,应天门耸立着,仿佛是黑暗凝成。
      晴明手中的松明光影飘忽不定,更显得步步惊心。
      “好吓人呀。”
      博雅喃喃道。
      “你也会害怕? ”
      “当然会嘛。”
      “为玄象琵琶的事,你还独自登上过罗城门呢。”
      “那时候也害怕呀。”
      “嘿嘿。”
      “对于害怕这种东西,人是无能为力的吧。但是,身为武士,害怕也必须去。
    所以就上去了。”
    mpanel(1);
      博雅说着。他手里拿着一把铁锹。
      “是这一带了吧? ”
      博雅用铁锹顿一顿地面。
      “嗯。”
      “我来! ”
      博雅挖了起来。
      果然不出所料,在应天门下深三尺之处,挖出了一个旧罐子。
      “有啦,晴明! ”
      晴明伸手从穴中取出沉甸甸的罐子。
      这时,松明已交到博雅手中。
      在火光中,旧罐子的光影晃动不定。
      “那我就把它打开了! ”
      “不会有事吧? ”
      博雅“咕嘟”咽下一口唾液。
      “没关系。”
      晴明打开罐盖,突然,里面飞出一只巨大的蟾蜍。
      晴明敏捷地逮住了它。
      蟾蜍被晴明捏在手中,手足乱蹬地挣扎着.发出了难听的叫声。
      “长着人的眼睛呢。”
      博雅叹道。
      的确,这只蟾蜍的眼睛不是蟾蜍的,而是人的。
      “扔掉它吧! ”
      “不,它可是人的精气和经岁的蟾蜍的精气结合而成的,极难弄到手。”
      “那你要拿它怎么样? ”
      “当个式神使用吧……”
      晴明将罐子口朝下,倒出里面的骨灰。
      “好啦.博雅,我们回去吧。”
      晴明手里捏着蟾蜍,对博雅说道。
      蟾蜍放生在晴明的庭院里。
      “这一来,怪事就不会再出现啦。”
      晴明愉快地说道。
      后来的情况.果然就像晴明所说的一样。

    第五章  鬼恋阙纪行
                                       一
      首先看见那个东西的.是一个叫“赤发鬼犬麻吕”的贼。
      犬麻吕是个年届五十、头发斑白的男子,原是播磨国一所叫做西云寺的寺院的
    僧人。有一次为钱犯了难,竟偷走纯金的主佛如来像,因此堕落为贼。
      入屋行窃必下杀手,是这个犬麻吕的做法。杀掉人,就可在没有活口的房子里
    从容不迫地搜寻钱财。不过,还是会有人藏身暗处,侥幸活了下来。这些人中,有
    人见到了犬麻吕溅一身遇害人的鲜血、满头满脸红彤彤的样子,从那时起他便被叫
    做“赤发鬼”了。
      此时,犬麻吕正气喘吁吁地赶路。
      他潜人靠近朱雀大路的梅小路的油店行窃,但被半夜起夜的母子俩撞见了。他
    用手中的长刀砍死了这母子俩,什么也没有偷就逃之天天了。
      因为那孩子被割喉之前发出一声惊叫,将家中的其他人弄醒了。
      由梅小路向东,再穿朱雀大路向南走。
      ——深夜。已是亥时过半。
      十四之夜的银白色月亮,悬挂在半天之中。
      他赤着脚。赤脚啪嗒啪嗒地踩踏着自己的投影。
      已是阴历十月近月中的时候,赤脚踩着地面觉得很冷。
      褴褛的直垂下摆,因为翻到腰际,膝部以下暴露在夜风的吹拂之下。
      虽然还没到霜降,但对于年过五十的犬麻吕来说,已经觉得冷风侵骨了。
      他的右手仍握着带血的长刀。
      “呸! ”犬麻吕解嘲地发一声喊。
      还是年过五旬之过吧,不能像从前那样迅捷了。
      “呸! ”又嘟哝一次,犬麻吕放慢了脚步。
      没有人追上来。犬麻吕边走边放下直垂的下摆。正要收刀人鞘时,他停住了脚
    步。
      并不是因为不停下来就不能收刀人鞘,而是因为看见前方出现了奇怪的东西—
    —一团发出蓝光的东西。
      朦胧的光——仿佛自天而降的月光在那里凝成青白的一块。
      “是牛车吗? ”
      犬麻吕思忖着。
      在朱雀大路南面——罗城门的方位,一辆牛车而向犬麻吕停在哪里。
      没有牛。只有牛拉的车。
      为什么这种地方停着牛车呢? 正在这么想的时候,犬麻吕一下子屏住了气息。
    原来看似停在那里的牛车,竟然是动的。而且,它正笔直地朝犬麻吕的方向走来。
      “吱,吱……”
      听得见微弱的声音,是车轴转动的声音。
      那个声音和牛车一起,在昏暗中向犬麻吕靠近。
      “吱,吱……”
      “吱,吱……”
    mpanel(1);
      牛车最初看似停止不动,是因为它的运动极其缓慢。
      犬麻吕的舌根僵住了。
      为什么没有牵引的车子会向前运动呢? 犬麻吕后退了半步。
      他看见在牛车的两侧,模糊地现出两个人影。
      牛车的右侧——即犬麻吕的左前方,是黑色的人影。
      牛车的左侧——即犬麻吕的右前方,是白色的人影。
      真的遇见怪事了。
      虽说是夜间,但黑色的人影也好,白色的人影也好,看起来竟是同样清晰。两
    个人影都隐隐约约地飘浮在空气中.仿佛自天而降的月光罩住了他们。
      ——那些都不是人世中的! 犬麻吕心想,一定是妖怪! “吱.吱……”
      “吱,吱……”
      牛车和两个人影云中漫步似的慢慢接近了。
      由于总是在夜深入静之时行窃,犬麻吕迄今已好几次遭遇怪异之事。
      隐约闪现的鬼火;看不到人影,却在身后紧追不舍的脚步声;在倒塌的大门下,
    从弃置的女尸头上一根一根地拔下头发的老太婆;深夜在路边哭叫着的失去了眼珠
    子的、赤裸的小孩子……
      但是,以往任何一次遭遇,都不如今夜这般诡异。
      不过,犬麻吕毕竟是个胆大包天的人。
      他深知,无论对方是幽鬼也好、狐狸精也好,如果他害怕了,畏缩不前,反而
    会把事情弄得更糟。
      “吱,吱……”
      “吱.吱……”
      牛车靠近过来,犬麻吕将刚才后撤的那条腿朝着牛车迈向前去。
      牛车与犬麻吕之间的距离缩短至初时的一半了。
      黑色的人影是个男子。是个身穿黑色直垂的武士。他右边腰间挂着长刀,步态
    悠然。
      白色的人影是个身穿轻便旅装的女子。她身穿白色单衣。套白色罩衣,两只手
    在托着罩衣。也是肃穆地、像在空中舞蹈似的迈步向前。
      没有任何脚步声,也没有车子碾过泥土的声音。
      只听见车子吱吱作响的声音。
      终于,等车子来到跟前的时候,犬麻吕高举长刀。
      “到哪里去? ”
      犬麻吕发出一声低沉的喝问。
      弱势的狐狸之类,被这样一喝的话,马上就会逃之天天了。
      然而,对方却没有回答。
      一行男也好女也好,车也好,一如既往地悠然前行。
      “到哪里去? ”
      犬麻吕依然右手举刀,又喝问一声。
      “到大内去。”
      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
      来自车子里面。
      车帘轻轻抬起,露出一张俏丽的女子脸庞,若论年龄,应该是二十七八的样子。
      丰满的嘴唇,水灵的眼睛,身穿唐衣。不知焚的是什么香.犬麻吕只觉得馥郁
    的芳香扑鼻而来。
      帘子放下,女子的脸随即消失。
      犬麻吕的鼻腔里还留着那种香气。
      牛车已到身前。没有套牛、却在晃晃悠悠的车轭,来到面前。
      *开两腿、举刀屹立的犬麻吕,突然看见那车轭上绑着令人毛骨‘辣然的东西。
      那是一束黑糊糊的女人的长头发。
      “哎呀! ”
      犬麻吕大叫一声,翻滚在地。
      牛车肃穆地从他的身边通过。
      原先扑鼻的芳香,此时变成了腐臭。
                     二
      源博雅坐在外廊内,双手抱着胳膊。
      这里是位于土御门小路的安倍睛明家的外廊内。
      时值黄昏,天正下着雨。
      雨丝细柔,但已让人颇觉寒冷。
      雨水湿润了整个蓬乱的院子。
      这雨已连下了三天。
      几乎从不收拾的庭院展现在博雅的面前。
      一个月前还发出清香的木樨,现在也落了花。
      往日满园茂盛的杂草,曾几何时绿得逼人的气势都不见了,在雨中只有一副颓
    丧的、湿漉漉的模样。草丛中也有些草已经枯萎变色了。
      这样的草丛里,龙胆和桔梗的紫色显现出来。
      好像有菊花开了,雨水绵绵中依然可以隐隐约约闻到菊花香。也许是借了风力
    吧。
      博雅的左侧放着朱鞘长刀,右侧是一个身材修长、容貌端正的男子,同样是坐
    在那里看着庭院。
      他就是阴阳师安倍晴明。
      与博雅岩石般正襟危坐相对,晴明显得很随意。他把右肘支在右膝上。下巴搁
    在右手上。
      晴明和博雅之间的木地板上,放着沙锅。沙锅里满是蘑菇。好几种蘑菇混合在
    一起,烧好之后热着火。
      沙锅边上有酱汁,两人不时将蘑菇蘸一下酱汁享用。
      这是下酒的菜。
      盛酒的瓶子和两只杯子,放在装蘑菇的沙锅旁。
      挺大的酒瓶子+ 里面的酒已经喝掉过半。
      博雅提着蘑菇,像往常一样,独自遣遥自在地出现在这所宅子里,是在一个时
    辰之前。
      晴明很难得地出迎博雅。
      “哎,你……真的是晴明吗? ”
      当博雅这么问的时候,晴明笑着说:“这不是眼见为实吗? ”
      “平时大都是些不明身份的女子、老鼠之类的来迎客,我想这回该不是冒了晴
    明的面孔出现吧,哪敢马上就相信? ”
      “就是我了。”
      晴明回答之后,博雅才一副释然的样子。
      就在此时,晴明“嘿”地一笑。
      “怎么啦,晴明? ”
      “博雅,你都怀疑到我的面孔了,怎么当人家自称是‘晴明’,你却信了呢…
    …”
      “你不是晴明? ”
      “我什么时候说我不是晴明? ”
    mpanel(1);
      “哎呀.晴明,我不是不知道吗? ”
      博雅回道,又接着说:“你倒是真的出来迎接过我的,但说实话,即使在那个
    时候,我也有上当的感觉。对于想法复杂的人,我可是应付不来。总而言之,我进
    来啦。”
      说着,博雅自顾自进了院子,往外廊走去。
      到了一看,本应落在自己身后的晴明,竟然就半躺在廊外的木地板上。支着右
    肘、下颏搁在右手上的晴明,笑望着博雅。
      “真正的晴明果真在这里呀。”
      博雅话音刚落,半躺在廊内的晴明的身体,突然像被风刮起似的腾空而起,往
    庭院飘出去。
      刚飘出外廊,晴明的身体便一下子掉在草叶上,在雨点浇打之下.眼看着凋萎。
      “喂……”
      就在博雅发声喊叫时,草叶上留下了一张剪成人形的小纸片。
      “怎么啦,博雅? ”
      从后面传来一声招呼。
      博雅回顾身后。
      “晴明你……”
      身穿宽松的白色狩衣的晴明就站在那里。
      女子似的红唇浮现微笑。
      “怎么样.刚才的我是真的吧? ”
      晴明笑道。
      “谁知道啊? ”
      博雅说着,盘腿坐下。
      同时,他把带来的竹篮子放在自己身边。
      “嘿.是蘑菇呀? ”
      晴明盘腿坐下,探头看着竹篮里的东西。
      “本来是带来我们喝上一杯的,但我要带回去了。”
      “为什么? ”
      “我生气了。”
      “别发火嘛,博雅。这样,我亲手来烧吧。”
      晴明说着,向篮子伸出手。
      “不,等等。用不着你亲自出马。像往常那样,让式神什么的去做吧。”
      “别往心里去嘛。”
      “说生气是假的。只是要给你出出难题而已。”
      “博雅你真是老实。没问题,我来烧。”
      说着.晴明提着篮子站起来。
      “哎.晴明——”
      博雅喊他时,他已经迈步走出去了。
      蘑菇来了。
      晴明端的盘子上,有烧好的蘑菇,散发出诱人的香气。
      一只手的手指间,夹吊着酒瓶和两只杯子。
      “不好意思啦,晴明。”
      博雅有点不安。
      “喝吧。”
      “喝。”
    “喝吧。”
      “喝。”
      于是,两人眺望着雨中的庭院,开始喝了起来。
      从耶时起,几乎没有交谈。
      “谢谢。”
      “谢谢。”
      只是在互相给对方斟酒时,低声嘟哝一句而已。
      庭院在黄昏的雨中静悄悄的,只有雨滴落在草叶和树叶上的声音。
      庭院已是一片深秋景色。
      “哎.晴明……”
      博雅幽幽地说。
      “什么事? ”
      “像这样子,从这里眺望你的庭院,最近给我一种感觉:就这样子其实也不错
    吧……”
      “哦? ”
      “这里与其说是荒废了,不如说给人一种与众不同的感觉。”
      博雅望着庭院说道。
      一个杂草随意生长的院子。一切都未加收拾,任其自生自灭。就仿佛把别处的
    荒山野地照原样切一块,随意地搁在这个庭院里而已。
      “不可思议啊。”
      博雅叹息般说道。
      “什么事不可思议? ”
      “看上去,不管春、夏、秋,这里都只是被杂草覆盖的院子,没有什么不同,
    但其实每个季节都不一样。在不同的季节,各有惹人注目和不惹人注目的花草。就
    说胡枝子吧.已经落了花,一下子找不着到底长在哪里了,可是原先不知躲藏在哪
    里的桔梗、龙胆,就跑出来见人了……”
      “嗯。”
      “所以,我说它与众不同。但是,虽说它与众不同,却又让人觉得这个院子实
    质上是一成不变的。所以……”
      “所以就不可思议? ”
      “对。”
      博雅直爽地点点头,又说:“似同而实异,似异而实同。而且,我还觉得,并
    没有哪边是哪边非的问题,两者都是这个世界的面目,是天生就这样子的。”
      “了不起呀,博雅。”
      “了不起? ”
      “你刚才说的,正是咒的根本道理呢。”
      “又是咒啊? ”
      “没错。”
      “睛明。趁我现在难得有了明白的感觉,不要再跟我说莫名其妙的东西,让我
    不明不白。”
      博雅说着,喝了一口酒。
      晴明少有地闭口不言,看着博雅。
      博雅放下喝干的酒杯。
      突然,他觉察到晴明的视线。博雅一旦与他的视线相遇.立即便将目光又转向
    庭院。
      “哎,晴明,你听说那件事了吗? ”
      博雅问道。
      “‘那件事’,是哪件事? ”
      “就是‘赤发鬼犬麻吕’被捕的事。”
      “他被捕了? ”
      “对呀.昨天被捕的。”
      “噢。”
      “四天前的晚上,‘赤发鬼犬麻吕’闯入油店。他杀了那里的女人和孩子,什
    么也没偷就逃走了。大家都以为他会因此离开京城一段时间,结果却在京城里抓住
    了他。”
      “在京城的什么地方? ”
      “他是在西京极的路口失魂落魄地徘徊时被捕的。当时.他提着血迹斑斑的刀,
    衣服上也溅有被害人的血。”
      “噢。”
      “其实两天前就有消息,说有个像是犬麻吕的男子,握着带血的刀在闲逛,不
    知是真是假。结果是真的,他实际被捕是在昨天早上。”
      “这可是好事啊。”
      “好事是好事.但犬麻吕这家伙,好像有鬼附身了。”
      “鬼?”
      “好像自从闯入油店那个晚上起,他就一直不吃不喝,四处徘徊。到被抓的时
    候,甚至是一副无法抵抗的样子。”
      “噢。那为什么说他是有鬼附身了呢? ”
      “他在牢里说梦话。说的几乎都是像你说的咒一样不明不白的梦话,但试着连
    接起来分析,好像这个犬麻吕在逃出油店之后,就在朱雀大路遇鬼了。”
      “遇鬼? ”
      “乘坐牛车的鬼。”
      博雅把犬麻吕的梦话串起来之后的情况跟晴明说了。
      “那女人是说‘去大内’吗? ”
      晴明饶有兴致地问博雅。
      “好像是那样说的。”
      “那她来大内了吗? ”
      “没有来。因为我没有听说有关她的事。”
      “哈哈。”
      “后来,据说那牛车消失了。”
      “消失? ”
      “好像是在犬麻吕身边通过之后,往前走到八条大道一带,就在那里消失了。”
      “犬麻吕看见的? ”
      “好像是。他目送着牛车走朱雀大路,临近八条大道时.在那里突然消失了.”
      “那犬麻吕呢? ”
      “死掉了。”
      “死了? ”
      “对啦。昨晚死的。”
      “不就是被捕的当晚吗? ”
      “没错。他被捕的时候已经在发高烧,身体热得像火一样。到了晚上就更加严
    重了。据说最后他是嘴里喊着‘好冷好冷’,浑身发抖而死的。”
      “挺吓人的嘛。”
      “哎,晴明……”
      “什么事? ”
      “关于那辆牛车的事,我觉得犬麻吕不像在说假话。”
      “为什么? ”
      “其实,还有一个人见过类似的牛车。”
      “谁见过? ”
      “我的熟人中有个叫藤原成平的,是个朝臣。这家伙喜欢女色,到处留情,上
    门寻欢。这位成平说他也见到过。”
      博雅压低声音说。
      “哦? ”
      “就在三天前的晚上。”
      “三天前的晚上——就是犬麻吕闯人油店的第二天晚上吧。”
      “对。”
      “那……”
      “成平要找的女人,就住在西京极。他说是在去那里的途中看见的。”
      “噢。”
      “看见的时间,是在亥刻前后。地点是在朱雀大路和七条大道相交那一带。”
      博雅向晴明那边稍微探出身子。
      “亥刻的话,已经很晚了。”
      “说是给别的女人作和歌,弄到很晚。”
      “别的女人? ”
      “他弄错了——写信给两个女人,约的是同一个晚上上门。结果只好给其中之
    一写信,说是要作和歌,去不了了。”
      “还挺费心思的呢。”
      “嗯。那成平说,他的车子急急地沿朱雀大路走,在过七条大道的地方,遇上
    了那辆没有牛牵引的牛车……”
      博雅开始叙述。
      据说最初察觉的,是他带的三名随从。
      正好是刚开始下雨的那天的晚上,像雾一样细密的雨丝.充满夜间的空气中。
    是一个看不见月亮,两眼一抹黑的夜晚。
      随从们都提着灯火走夜路,此时,他们突然注意到前方——罗城门的方向,有
    灯火在接近。
      朦胧的光。
      “吱,吱……”
      “吱.吱……”
      还有车轴转动的声音传了过来。
      没有灯火,为什么有光线放出? 走近来的,是一辆牛车。
      可是,轭上却没有牛。没有牛拉着,牛车却在接近。
      那辆牛车的左右两边,分别有一个穿黑色直垂的男子,和一个穿白色单衣、外
    套白色罩衣的女子。他们和牛车一起,向着这边走来。
      “奇怪呀……”
      成平得到报告,掀起帘子向外张望,他嘴里还嘟囔着。
      牛车越来越近了。
      “成平大人,遇上隆物的话,还是早走为妙。”
      就在随从们恳求时,拉成平车子的牛突然大发脾气,它拧着头,要往一旁逃避。
      牛劲太大,把车子拽到一旁,折断了一根辕木,牛车侧翻在地。这一下子,轭
    脱了,牛趁机逃走了。
      三名随从之中.有两个也哇哇大叫,跟着牛逃走了。
      成平从翻倒的车子里爬了出来。因为雨水淋湿了泥地,他弄得一身泥浆。
      车子因为压在一个随从逃跑时扔掉的火把上面,帘子烧着了,成平的车子着了
    火,燃烧起来。
      悠然而至的牛车,来到成平面前停下了。这时候,从牛车里面传出一个清澈的
    女声:“可以让开一下吗? ”
      但是+ 成平动弹不得。因为他已经瘫软了。
      “如此深夜.一个姑娘家,上哪里去呢? ”
      成平动不了,但还是硬挺着问道。
      这时.帘子轻轻抬起,露出一张女子的面孔。她的肤色是令人瞠目的冰清玉洁。
    女子丹唇轻启:“我要去大内。”
      女子丰满的嘴唇吐出清音。
      女子身穿艳丽的女式礼服。
      甘美的芳香传到成平的鼻孔。
      在雨中燃烧的车子,映照出这一切。
      这时候的成平还是动不了。
      正要挣扎着起来的成平,此时看见了绑在轭上的东西。
      是黑色的女人长发。有这么一束头发就绑在轭上。
      看见这东西,成平的腰又一次瘫软了。
      “怎、怎么……”
      他是喊出声了,但因为过于恐惧,脑子一片空白。美丽的女子、轻柔的话语,
    越发令人恐惧了。
      “这是七天拜谒的途中呢。”
      女子说话的时候,两边的男人和女人都不作声。
      此时,一旁看着这一切的随从从腰间拔出刀来。
      “呀——”
      随从闭着眼大叫一声,向对方的车子砍去。
      帘子“嘎”地裂开,刀捅进了车里面。
      “格格——”
      车内传来这样的响声。
      女子用牙齿咬住插入帘子内的刀刃。不,此时那已经不是一个女子。她已经变
    成一只红眼青鬼,身上仍旧是艳丽的礼服。
      “嗷! ”
      身穿白色单衣加罩衣的女子吠叫起来。眼看着她变成四足趴地。她的罩衣也脱
    落了。
      女子长着一个白色的狗头。
      站在另一边、身穿黑色直垂的男子的脸,也变成了一张黑狗的脸。
      两只恶犬立即扑向动刀的随从,咬断了他的头,扯裂他的四肢。
      然后,两只狗吞噬了他的身体.连骨头也没有剩下。
      成平用四肢爬行,逃了出来。
      当身后传来嚼食随从的骨头和肉的声音时,成平不禁汗毛倒竖。两只狗又恢复
    成人样,站在牛车旁边。
      “吱.吱……”
      牛车又走动起来。
      牛车超过爬走的成平,来到七条大道时,突然,牛车和那一对男女全都消失无
    踪了。
                     三
      “然后呢? ”
      晴明问博雅。
      “成平此刻躺在家里发烧哩。”
      博雅抱着胳膊说。
      “应该是中了瘴气了。”
      “瘴气?!”
      “对。跟犬麻吕中瘴气死掉是一回事。”
      “成平也会死吗? ”
      “不,他应该不会死。犬麻吕不是刚杀了两个人,身上还溅上了鲜血吗? ”
      “嗯。”
      “那时犬麻吕处于特别容易中瘴气的状态,而成平并不是那样的。他躺上五天
    的话.应该就会好。”
      晴明说着,自己往空了的酒杯斟酒。
      “那女人说了‘要去大内’吧? ”
      “对。”
      “说是花上七天去? ”
      晴明自言自语似的,把酒杯端到唇边。
      “有意思。”
      “只是有意思吗? 我正为这事烦恼呢。”
      “你烦它什么? ”
      “是不是要向圣上报告这件事呢。”
      “那倒也是。这件事如果传到圣上耳朵里.我这里也不免有点事吧。之所以还
    没有事,应该是还没有跟圣上说吧。”
      “对。”
      “原来是这样。”
      “昨天,我被成平叫去,告诉我刚才的事情。他问我这事怎么办。所以,现在
    知道此事的,只有我一个人。”
      “你想怎么办? ”
      “所以我来和你商量嘛。那盗贼说的梦话,可能已经传到圣上的耳朵里了。之
    所以还没有召你去,是圣上还不很在意吧。但是,如果圣上知道一位朝臣也遇见了
    同样的事情,而且有一个随从被吃掉了,圣上也要不安吧。”
      “为什么还没有对圣上说呢? ”
      “不.其实是这样——我不是说了成平好女色吗? ”
      “没错。”
      “成平这家伙,那个晚上是向圣上撒了谎,跑出去会女人的。”
      “什么?!”
    mpanel(1);
      “那个晚上是望月之夜。据我所知,是要在清凉殿上边赏月边赛和歌的……”
      “噢。”
      “如果看不见月亮,就在看不见的情况下,作看不见月亮的和歌。成平本来预
    定要出席这次和歌比赛。”
      “原来是这样。”
      “成平那家伙,把这件事完全忘掉了,和女人定下了幽会之期。”
      “挑选了女人嘛……”
      “成平那家伙,只好派了一个人到清凉殿报告,说自己得急病卧床不起,出席
    不了和歌比赛,还附上新作的一两首和歌,和比作月亮的镜子……”
      “哈哈哈。”
      “那和歌的内容是——今晚因云出月隐,不能进行和歌比赛。于是自己特地到
    云上去取月。因为久临天风,不胜其寒突然发起烧来。自己虽然出席不了,特送上
    此月以明心志。”
      “于是,他就去见女人,撞见鬼了? ”
      “所以嘛,你知道的,晴明,如果报告了鬼的事,他撒谎的事就暴露了。于是,
    成平才找我去商量。”
      “原来如此……”
      “哎,晴明,这事情应该怎么办? ”
      “嗯,如果我不能亲眼看看那辆牛车的话,现在还说不上什么。”
      “亲眼看看那辆牛车? ”
      “明天晚上怎么样? ”
      “明天晚上就能看到? ”
      “也许在朱雀大路和三条大道的路口,在亥刻时分可以看见吧。”
      “你怎么能预料得到? ”
      “这个嘛,那女人不是说,花七天时间去大内吗? ”
      “对呀。”
      “第一天晚上出现在八条大道,接下来的晚上是七条大道.对吧? ”
      “……”
      “我是说那牛车消失的地方。”
      “对对。”
      “这期间,牛车是从朱雀大路向大内方向走的。”
      “嗯。”
      “这样一来,如果不是有人碰巧看见的话,还不能十分肯定,不过可以据此说,
    第三天是六条大道,第四天是五条大道。第五天就是今晚,应该是四条大道了。”
      “有道理,的确如此。但是,晴明,这样的话,为什么那牛车不在一天之内由
    朱雀大路,一口气经罗城门直入大内的朱雀门呢? ”
      “哦,可能对方也有它自己的安排吧。”
      “如此一来,如果我们不管它的话,后天——也就是说,在第七天的晚上,那
    牛车就要走到大内的朱雀门前面啦。”
      “应该是这样吧。”
      听了晴明的回答,博雅更加用力地抱着胳膊,凝望着庭院。
      “这事情麻烦了。”
      博雅望着暮色渐浓的庭院嘟哝道。
      “所以,明天去看看吧。”
      “看牛车? ”
      “在亥刻之前,等在朱雀大路和三条大道的交口处就行了。”
      “能行吗,这事情? ”
      “看了再说。如果情况不妙,就向圣上说明原因,事先做好方违,预备特别的
    办法。”
      “那方面是你的本行,全看你的了。其实,晴明,我还有另一件事想跟你商量。”
      “什么事? ”
      “有件东西要请你给解读一下。”
      “解读? ”
      “其实是女人的来信——我收到了和歌。”
      “和歌?!你收到女人的和歌,博雅? ”
      “是,是。但是,收是收到了,我对和歌是一窍不通的。”
      “不懂和歌? ”
      “和歌跟你的那些咒一样,太麻烦了。”
      晴明只是微笑。
      身材魁梧的博雅坐在那里,他表面上粗鲁,对和歌之类显得一筹莫展。但是,
    一旦吹起笛子,他又能吹出令人刮目相看的音色。
      “和歌的风雅我实在不懂。”
      博雅喃喃道。
      “什么时候收到的? ”
      “哦,我倒是记得清楚——是四天前的下午。当时,我手里捧着圣上抄写的《
    心经》,正要去东寺。我刚刚离开清凉殿,徒步穿过承明门之时,突然,从紫宸殿
    前的樱树阴里.跑出一个七八岁的女童,把信塞到我的手里。晴明.这信上竟然还
    别着龙胆花哩……”
      “呵呵。”
      晴明愉快地笑着,看着博雅。博雅似乎意识到晴明的目光。脸上呈现出一副更
    加粗线条的表情。
      “等我看清信和花,再抬头的时候,那女童已经无影无踪了。”
      “是这样啊。”
      “没有理由会有那么一个女童单独在那种地方的,所以应该是某位尊贵的公主
    小姐带进大内来的。当时,我打开手上的信一看.上而写的是和歌。”
      “哎.那就让我看看那首和歌嘛。”
      晴明这么一说,博雅便从怀里取出那封信。
      信交到了晴明手上。
      拉车总是牛(日语“牛”与“忧”谐音,原文用假名( 即拼音) 写,作双关意。)
    .车何念在此? 和歌是用女式文字( 即假名) 写成的。
      “哈哈哈,的确如此。”
      晴明边读边点头。
      “什么意思呢? 什么事的确如此? ”
      “你对某位女子薄情寡义了吧……”
      “薄情? 我不记得有这样的事啊。只有女人对我薄情,没有我对她们薄情的呀。”
      博雅涨红着脸说。
      “晴明,你告诉我,上面写的是什么? ”
      “就你看到的这些字。”
      “就是不懂才问你的嘛。我跟这些东西没缘,用暗喻的和歌往来诉衷情的雅事,
    我学不来。喜欢就说喜欢,你拉我的手或者我拉你的手,就很明白了。哎,晴明,
    你就别装模作样了,替我解读这首和歌吧……”
      博雅的脸越发涨得通红。
      晴明兴致盎然地看着他,说:“这个呢,是女人所作的和歌,意思是对薄情男
    人心怀怨恨……”
      “吓我一跳——不过,晴明,你是怎么读出这意思的? ”
      “这女子对偶尔才来一趟的男子生气了……”
      “简而言之,要闹别扭的意思? ”
      “可以这么说吧。”
      “但是.你是怎么知道这意思的呢? ”
      “别急,你听我说。男人是乘车到女人那里去的。车也有由人来拉的,但这里
    用牛拉,就是牛车了。车子套上牛,牛拉车子。”
      “然后呢? ”
      “于是.就借了把牛套上车这件事,对她的男人说:套着我心的,是‘牛’(
    与”忧“谐音) 。”
      “哦……”博雅的声音大了起来。
      “这首和歌本身,已经很亲切地提供了与谜底有关的暗示……”
      “谜底? ”
      “对呀。她写了‘车何念在此’,到了这里,如果你还不把‘牛’解作‘忧’,
    那可就……”
      晴明说到这里打住了。
      “看不懂这些又会怎样,晴明? ”
      “没关系。看不懂这些在你博雅是应该的。”
      “你这是嘲笑我吗? ”
      “没有。我一向就喜欢这样的你。你这样就很好……”
      “哦。”
      博雅半信半疑地哼哼道。
      “哎,博雅,你对这首和歌没有印象? ”
      “没有。”
      博雅很肯定地说。
      “不过.我还是想起了一件事。”
      “什么事? ”
      “是刚刚在给你解释和歌的时候想起来的。因为你得到这首和歌,是在那辆没
    有牛的牛车出现的日子。”
      “这倒是。”
      “这里头有没有关联呢? ”
      “我也不清楚。说不准随信所附的龙胆花,藏着什么隐情。”
      “龙胆……”
      “总而言之,明天晚上去看看那牛车。”
      “要去吗? ”
      “去! ”
      “好,去! ”
      事情就这样定下来了。
                     四
      云在移动。是黑色的云。
      云团中,月亮时隐时现。
      搅动云天的风很大。
      大半个夜空被黑云覆盖。乌云的处处缝隙中透露的夜空,透明得令人惊讶,星
    光在闪烁。
      云在动,时而吞月,时而吐月。
      月亮像是在天空驰骋。
      当月亮走出云团时,遮掩晴明和博雅的榉树的黑影,便清晰地投在地面上。
      刚到亥刻。
      晴明和博雅藏身在榉树阴影里,等待着。
      这里是朱雀大路和三条大道交*之处,顺朱雀大路向罗城门方向往右走了一点
    的地方。
      晴明和博雅背向朱雀院的高墙,向大路那边眺望着。
      博雅左边腰际挂着长刀,脚登鹿皮靴,身穿战袍,左手握弓。一副准备战斗的
    装束。
      但是.晴明只是便装,还是那身便于行动的白色狩衣。
      连长刀也没有带。
      四周一片寂静。没有人的动静,房子和围墙的影子漆黑一团。岂止没有灯光,
    连老鼠的动静都听不见。
      惟一的声响,是头顶上风吹榉树叶的声音。
      脚下刚掉下来的树叶正被风吹得乱跑。
      “晴明,真的会来吗? ”
      “会来吧。”
      “自古以来,路与路的交汇点就是魔性的通道。牛车从那里出现。然后又消失,
    并不奇怪。”
      “噢。”
      博雅回应一声。两人又沉默了。
      只有时间在流逝。突然——“吱.吱……”
      微弱的声音传了过来。
      是车轴滚动的声音。
      挨着晴明肩头的博雅的身体,顿时紧张起来。
      博雅的左手握紧刀鞘。
      “来了。”
      晴明说道。
      果然,从罗城门的方向,一团苍白的光在移近。
      是牛车。没有拉车的牛,但那牛车在前行。
    mpanel(1);
      车子的左右,果然有一男一女护着,和车子一起走来。
      男子的右边腰际挂着长刀。
      牛车沿朱雀大路缓缓而来。
      “哎.晴明,那男的是个左撇子吧? ”
      博雅冷不防冒出一句。
      “为什么? ”
      “他把长刀挂在右边。”
      博雅这么说的时候,晴明“啪”地拍了一下他的肩头。
      “好厉害呀,博雅。不错,应该是那样子吧。”
      晴明少见地语气轻松起来,虽然声音压得很低。
      “怎么啦,晴明? ”
      “没什么,从你那里学到东西了嘛。”
      “算什么呀! ”
      晴明“嘘——”地拦住博雅的话。
      晴明注视着牛车。
      牛车在还差一点到三条大道的地方停了下来。
      就在晴明和博雅的眼前。
      绑在车轭的黑头发,也清晰可见。
      怎么了? 从车帘的背后,传出一个清脆的女声:“躲在那边的,是哪一位? ”
      “被她发现了吗……”
      低声自语的博雅马上被晴明的手堵住了嘴巴。
      “只要不回答她的话,不大声说话,她找不到我们。因为我在这些树的周围布
    置了结界……”
      晴明凑到博雅耳边低声说道。
      但是.博雅望着晴明的眼神,看他仿佛在说:“那话不是对我们说的! ”
      就在此时——响起一个撕裂空气般的声音:“嗖! ”
      一支箭飞过夜空,贯穿了车帘。
      “哎呀! ”
      帘子内发出一声女人的尖叫。
      车子左右的一男一女眼色一变,锐利的目光盯着箭矢飞来的方向。
      两人将身子狠狠一抖擞,背部躬起,变作四脚趴地。
      他们变成了狗! 两只狗轻轻一跃上了车,钻进帘子内。
      从三条大道的背阴处跳出来好几个人影,将牛车围住。他们手中握着长刀。利
    刃在黑暗中反射着月光,一闪一闪。
      “得手了吗? ”
      其中的一个人低声说着,向牛车冲过去。
      稍后,又出现了两个男人的身影。其中一人举着燃烧的火把,另一人步态踉跄。
      这两个人走到刚才说话的人身边。
      “放火,放火烧! ”
      踉踉跄跄走出来的男子说道。只有他手上什么也没有拿。
      “成平……”
      博雅小声惊呼。
      原来那人正是成平。
      成平几乎站都站不稳地立在那里,注视着车子。
      手持火把的人将火抵在车帘子上。帘子熊熊燃烧起来。
      就在此时——突然,从火焰中伸出一只青色的、毛烘烘的巨臂。
      “啊!”
      成平大喊一声。
      那只巨手抓住了成平。
      钩一样的指甲抓进了成平的咽喉和胸膛。不一会儿,成平被拖入开始燃烧的车
    内。
      “吱.吱……”
      牛车走动起来了。
      “成平大人! ”
      “成平大人! ”
      众人喊叫着成平的名字,挥刀砍向牛车,但都被反弹回来。
      有人想拖住车子,但车子没有停下来,依然缓缓走向三条大道。
      “成平! ”
      博雅喊叫着,从树阴里跑出来。
      晴明紧追着他。
      “痛啊! ”
      “痛啊! ”
      成平的声音从燃烧着的帘子里传出来。
      “嘎吱嘎吱……”
      车内传出啃咬骨头的声音。
      车内,成平怕是正被鬼生啖呢。
      等晴明和博雅赶到时,车子已经来到三条大道的中段。
      然后,燃烧着的车子消失无踪了。
      牛车消失后,在三条大道和朱雀大路之间丢弃着成平的尸体。
      “成平……”
      博雅低声呼唤。
      在他的脚旁,是血肉模糊的成平的尸体,在月光之下泛着白光。
                     五
      拉车总是牛。车何念在此? 坐在外廊内的晴明的膝头上,放着博雅收到的和歌。
      博雅就坐在他对面,仿佛是围着和歌而坐。
      晚秋的阳光照射着庭院。
      近数目来的冷雨,已经使庭院的色调为之一变。
      秋已到尽头,庭院静待初霜的降临。
      “哎,晴明.就在今天晚上了……”
      博雅面色严峻地说。
      晴明不知在思考什么,时而心不在焉地看看和歌,时而将视线投向庭院。
      “我之所以过来,原因刚才已经说明了。”
      由于成平昨夜的举动,牛车事件终于为圣上所知。
      “成平那家伙,交给我和晴明即可安枕无忧的事,偏要亲自出马,带手下人去
    除魔,结果不但除魔不成,反而被妖物吃掉……”
      博雅叹息不已。
      今天早上,博雅被圣上传去,和成平的手下人一起,交代有关情况。
      原本晴明也在被叫之列,却因为他去向不明而只好作罢。已经有好几个人被差
    到这所院子来找晴明,屋内却根本没有晴明在家的迹象。
      于是就派了博雅过来,大家都认为他可能会有法子找到晴明。
      博雅心想,在不在家跟谁去看并无关系,谁知到了一看,晴明就在那里。
      “你原先在家吗? ”
      搏雅问晴明。
      “在家。我一直在调查。知道有人被派来。我嫌麻烦,没理他们。”
      “调查? ”
      “关于镜子,有些东西想弄清楚。”
      “你说镜子? ”
      “对。”
      “镜子怎么了? ”
      “咳.镜子的事已经好了。我现在伤脑筋的是圣上的事。”
      “圣上? ”
      “对,一定与女人有关……”
      晴明说着,双手抱着胳膊。
      开始时有过这样的对话,之后晴明就难得开口了。
      他只是眺望着院子,对博雅说的话只是不置可否地点点头而已。
      “是这样的……”
      晴明点过头之后,终于开腔了。
      “你是说今晚要在朱雀门等那辆牛车? ”
    mpanel(1);
      “正是。除了我之外,还有二十个精明强干的人,加上五个和尚……”
      “和尚? ”
      “从东寺请来的和尚。据说有降魔伏怪的咒法。从现在起就开始准备工作了。”
      “哈哈。”
      “和尚的咒法不灵吗? ”
      “不是这个意思。不是和尚的咒法不灵,只是恐怕很难奏效。而且.在此事的
    来龙去脉没有搞清楚之前,不容乐观。”
      “乐观不乐观,都看今晚啦。”
      “我知道。”
      “现在还有时间去查原因什么的吗? ”
      “不过,也是有可能弄清楚的。”
      “弄清楚? 怎么弄清楚? ”
      “去问呀。”
      “问谁? ”
      “问圣上嘛。”
      “可是,圣上说了,一点都不记得了。”
      “和歌的事也说了吗? ”
      “还没有。”
      “既然如此,请给他带个话吧。”
      “‘他’是谁? ”
      “圣上啊。”
      “你混账,晴明! 怎么能说圣上是‘他’……”
      博雅大吃一惊。
      “晴明,除了在我面前之外,求你别说圣上是‘他’好不好? ”
      “因为是在你面前才说的嘛。”
      晴明边说边拾起写有和歌的纸片。
      “你回去时,顺便在院子里摘一朵龙胆,和这首和歌起交给圣上。这首和歌其
    实是给圣上的。”
      “给圣上的? ”
      “对。交错了人而已。对方把你当成了圣上。”
      “怎么可能呢? ”
      “这事以后再说。这一来,该水落石出了……”
      “我可是完全摸不着头脑。”
      “我也不明白,可圣上明白。圣上可能会对你问这问那,到那时,你不妨毫无
    保留地说出你知道的情况。”
      “噢。”
      博雅如坠五里雾中。
      “接下来,等圣上明白这首和歌之后,请注意,下面这一点很关键——的确很
    冒犯,你要说:‘晴明说,想得到一束圣上的头发。’若蒙圣上允准,你就当场拜
    领,并且还要说——”
      “我要说什么? ”
      “本次事件,将由我博雅和安倍晴明负责处理,所以,今天晚上,朱雀门前请
    众人回避……”
      “什么?!”
      “也就是说,除了你我之外.其他人都回家。”
      “能行吗? ”
      “若蒙圣上赐发,应该能行。因为这就是信任我了。”
      “如果办得不顺利呢? ”
      “到时候还有别的办法。应该行得通。但如果不行,你派人到戾桥附近,嘀咕
    一句:‘在某人处行不通。’我就知道了。这时候我就出发前往大内。没事就这样
    了。今晚亥刻之前.我们在朱雀门前碰头。”
      “往下你干什么? ”
      “睡觉。”
      晴明的回答很简洁。
      “其实,我为此事作调查,发现了镜子的许多有趣之处。结果,连没有关系的
    古镜也玩了个不亦乐乎,直到刚才你来为止。所以,我从昨晚起就几乎没有睡觉。”
      博雅拿着和歌和龙胆,走出晴明的家。
                   六
      晴明现身于皓月当空的朱雀门前时,时间已过亥刻。
      “你迟到了,晴明。”
      博雅说道,他是一副准备战斗的装束。
      腰挂朱鞘长刀,握弓在手。
      “对不起,睡得有点过头了。”
      “我刚才还在想,你要是不来,我一个人可不知道该怎么办。”
      “哎.办得顺利吗? ”
      晴明问道。朱雀门四周不见人影。
      抬头望,只见月明之夜,黑沉沉的朱雀门巍然屹立。
      “对了.圣上御览龙胆和和歌之后,潸然泪下,闭上双眼说:‘啊,那一夜之
    情,朕已忘记了。原来竟是这样,实在对不起。’——头发也在这里啦,你看! ”
      “其他还说了什么? ”
      “说转告晴明,谢谢他用心良苦……”
      “哦。”
      “若那女子作为死灵前来,今夜可能就是头七,我就在清凉殿上,为她念一个
    晚上佛吧……”
      “真是圣明。”
      “哎,晴明,圣上说要谢谢你,是怎么回事? ”
      “哦,是我关于回避的安排。谁都不想让别人知道自己从前的女人的事。即便
    圣上也不例外。”
      “头七是什么? ”
      “人死之后.灵魂还要在这世上停留七天。”
      晴明话音刚落,一阵沉闷的声音传过来了。
      “吱.吱……”
      晴明和博雅同时朝声音出现的方向望去。
      月光之下.对面有一辆牛车缓缓而来。
      握弓在手的博雅就要迈步向前。
      “等一等……”
      晴明按住了博雅。
      “能把圣上的头发给我吗? ”
      晴明从博雅手中接过圣上的头发,不动声色地向前走去。
      牛车停了下来。
      帘子已经烧掉了。
      车内一片昏黑。
      “要是阻拦我,你会很惨。”
      黑暗中传出一个女子的声音。
    mpanel(1);
      “对不起,但不能让他和你在一起。”
      晴明这么一说,没有帘子的、昏暗的车内浮现出一个女子的脸。这张脸随即变
    成了青面鬼的脸,头发蓬松。
      “人虽不能来.却有替代之物在此。”
      “替代之物? ”
      “他的头发。”
      “哦? ”
      听了晴明的话,鬼应了一声。从它的口中,悠悠地吐出一缕青烟。
      “呵呵……”
      鬼发疯似的晃着头.痛哭起来。
      “虽然迟了一点.但那首和歌和龙胆,已经交给他了。”
      晴明静静地说道。
      鬼更是号啕大哭,头晃得更加厉害。
      “据说他看了你的和歌,流着泪说:‘实在对不起。”’晴明说着,悄然向前,
    把手中的发丝盖在车轭上绑的头发上,打了一个结。
      “嗷嗷! ”
      鬼的号哭声更大了。
      “啪! ”
      一道白光掠过,鬼、牛车、那一对男女全都消失无踪了。
      地面上洒满月光,只留下了绑在一起的男女发丝。
      “结束了。”
      晴明说道。
      “结束了? 真的? ”
      博雅问道。
      “告一段落吧。”
      “什么?!”
      “这下子,那女鬼不会再烦他啦。”
      “他? ”
      “圣上啊。”
      “晴明,我跟你说过,不应该那样称呼圣上。”
      “只在你面前才说的嘛。”
      “……这下子就真的没事了? ”
      “大概吧。”
      “大概? ”
      “博雅,头七之夜不是还没有过去吗? ”
      “是没有过去。”
      “那么,把这件事报告圣上之前,陪我走一趟如何? ”
      “陪你到哪里去? ”
      “去刚才那女人所在的地方。”
      “什么?!”
      “因为圣上不能公开去做这件事,所以我们去找回那女子的遗骸,以相应的仪
    式埋葬。”
      “我不大懂什么女人遗骸,但只要是为圣上办事,陪你上哪儿都行。”
      “那就说定啦。”
      “不过,要陪你到哪里去呢? ”
      “我已经猜到地点了。”
      “哪里? ”
      “大概是隔着大内.在另一边山上的某个地方。”
      “你是怎么知道的? ”
      “那女子应该是用了镜子魔法。”
      “什么镜子魔法? ”
      “博雅,这可是你教我的。”
      “我? 我什么时候教你那种东西? ”
      “察觉那男子把刀挂在右边腰间的,不就是你吗? ”
      晴明边说边迈步向前。
      “等一下,晴明。我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呢。”
      晴明不知是否听见博雅的话,他站住了,弯腰捡起地上的两束头发。
      “哎.走吧。”晴明说道。
                     七
      两人来到一片郁郁葱葱的杉树林中。
      博雅手中的火把映照着长了青苔的树根和岩石。
      进入树林已经半个时辰了。
      “要走到什么地方为止呀,晴明? ”
      博雅问道。
      “找到那女人所在之处。”
      晴明答道。
      “我是说.那是个什么地方? ”
      博雅又问。
      “等一等再告诉你。”
      晴明没有回答博雅的问题。
      “在这种可怕的地方走,恐怕遇上的就算不是那女鬼,也会是别的什么鬼哩。”
      “说的也是。”
      晴明答得很干脆。
      “喂喂,晴明。”
      “由镜子魔法所创的灵气之道,还剩下那么一点。顺着它走.总会找到的。”
      晴明这样解释。
      黑黝黝的、无边无际的森林,只有几道月光能射进来。
      博雅手中的火把已经是第四枝了。
      此时,晴明突然停住脚步。
      “怎么了.晴明? ”
      博雅也停下来,他感到一阵紧张。
      “好像已经到了。”
      听了这话,博雅把火把往前照一照。
      眼前的昏暗之中,一个朦胧的白影出现在树林下的杂草丛中。
      原来是一个特别大的杉树头。
      浓黑笼罩在白影周围,像雾气一样在动。
      树林中冷气侵人。
      博雅紧张得几乎不能呼吸。
      白影子似乎放着朦胧而微弱的光。
      晴明缓慢地向白影走过去。
      博雅跟随其后。
      不久,晴明驻足白影之前.出现了一个女人。一身素白的装束,女子端坐在开
    始枯萎的树下杂草中,平静地注视着晴明和博雅。
    mpanel(1);
      她就是刚才在牛车内变成鬼的女子。年龄约在三十出头的样子。
      “恭候多时了。”
      女子丹唇未启,已闻其声。
      “这个请收下。”
      晴明从怀中取出两束黑发,将两束头发呈送到女子面前。
      女子用脸颊轻抚着黑发,又贴在唇边。
      她双手握着黑发,托着头发的手放在膝上。
      “你看呀.晴明……”
      博雅叫道。
      女子身后的大杉树的树身上,嵌入了一块镜子。
      杉树的根部,倒卧着两条犬尸。
      轻微的腐臭飘散到空气中。
      “您可以把原因告诉我们吗……”
      晴明问那女子:“镜子魔法主要是女人掌握的法术,而你和他之间,是一种什
    么样的关系呢? ”
      “哦,是这样……”
      女子平静地应道:“现在回想起来,是十五年前的事了。我第一次见到那位贵
    人,是我年仅十七岁的时候……”
      “十五年前的话……”
      “那时那位贵人还没有成为圣上。”
      “噢。”
      “那位贵人来到我家,正值秋天。母亲告诉我,那位贵人在打鹿时迷路了,寻
    找路径时,不觉来到在山里的我家门口……”
      “母亲? ”
      “是的。母亲已在十年前去世。她原是在宫中做事的,因为某个缘故,远离了
    京城,住在山里。”
      “然后呢? ”
      “那位贵人来到时,已是黄昏,跟随从们也失散了,身边只有两条狗——现在
    已经变成我身后的狗尸了……”
      女子缓慢而从容地说着。
      晴明静听她的叙述。
      “那天晚上,那位贵人就住在我家。当晚,便和我订下婚约……”
      “噢。”
      “那位贵人对我母亲说,第二天一定来接我们,说完便走了。两条狗就是那时
    留在我家的。已时隔十五年了……”
      女子停了一下,泪水潸潜。
      “自那以后,我没有一天忘记那位贵人。心里总想着:‘明天会来的。’‘明
    天会来的。’就这样过了十五年。期间母亲去世了,我盼呀盼的,忧思如焚,以至
    忧伤而死——那是七天前的事。”
      “……”
      “因为怨恨已甚,食不下咽,我觉得自己的生命已到尽头,决意生不相逢死也
    要相见,便在此处作了邪法。”
      “因此就作了镜子魔法? ”
      “对。那边的镜子,是我家传的宝物,从前我家兴旺时.当时的圣上赏赐的…
    …”
      “两条狗呢? ”
      “我用短刀割喉杀了它们。十五年朝夕相伴,心意相通啊。它们不加反抗就让
    我做到了。真是凄惨。”
      “拉车总是牛,车伺念在此? ”
      晴明低声念着,望着女子。
      “和歌的意思是明白了,但附上的一支龙胆却仍不明何意……”
      女子抬起头来,决然地说:“龙胆就是我的名字。”
      “原来如此。”
      晴明点点头。
      女子垂下视线。
      “有了这束头发,现在我也得偿心愿了……”
      她握住头发的双手放在胸口。
      “变作凄厉之鬼、夺取无关者的性命,我的内心遗憾不已啊……”
      女子的声音越来越微弱。
      “谢谢了。”
      女子仰面倒下。
      晴明和博雅走近女子。
      移过火把照着,见那里倒着一具女尸,肌肉已一半腐烂,胸前有两束黑发。
      “终于可以死去了啊……”
      博雅冒出这么一句话来。
      “嗯。”
      “晴明,向你请教一个问题。”
      “请教什么? ”
      “关于那首和歌和龙胆的事。这些东西其实是要送到圣上手中的吧? ”
      “应该是吧。”
      “你说过当时搞错了。你怎么知道错送到我手上了呢? ”
      “凭《心经》。”
      “《心经》? ”
      “你接到和歌的时候,不是正捧着圣上刚抄写的《心经》吗? ”
      “对呀。”
      “所以就弄错了。”
      “是这样啊。”
      博雅说着,打量着火把映照下的女子的脸。
      “鬼真是好可怜啊……”
      他喃喃说道。
      女子的脸已有一半腐烂,但那嘴唇边似乎浮现出一丝微笑。

    第六章  白比丘尼
                                       一
      雪在下。
      轻柔的雪。
      没有风。只有雪从天而降。
      院门大开,从外面就可以看见这夜晚的庭院。
      茫茫白雪覆盖了整个院子。
      惟一的灯火是屋内的一豆烛焰。仅仅这么一点光就隐约将夜里的庭院从昏暗中
    凸显出来。
      银白色的暗夜。
      小小的亮光似乎渗透积雪的内部,变成白色的寒冷暗影。若有若无的微光,仿
    佛从黑夜的底部散发出来似的。
      枯萎的芒草上、黄花龙牙上、丝柏上、绣球花上、胡枝子上。都积了雪。不同
    季节里各擅胜场的花草树木,此刻一概埋没在雪中。
      时值霜月过半——也即阴历的十一月,以阳历而言,则已是十二月份。
      这天早上下了冰雹,到中午变成雨夹雪,黄昏则又变成了雪。入夜之后,纷纷
    扬扬的雪花益发漫天而下。
      屋内的榻榻米上.放着一个木制圆火盘。火盘中红红的炭火,发出小小的、钢
    针折断似的声音。
      围着火盘.两个男人相对而坐。
      两人都是盘腿而坐。
      左侧向庭院的,一望而知是名武士。
      他冬天里仍穿直衣,配直贯。他年已三十过半,直率的神情颇招人喜爱。
      他就是源博雅朝臣。
      和博雅相对而坐的那位不是武士。
      即便坐着也能看出.那人身材修长。
      褐色的眼睛带一点青的味道。头发漆黑,肌肤白净。
      唇色红得令人误认为是血色透现所致。鼻梁笔挺,颇具异国人士的风姿。
      他就是阴阳师——安倍晴明。
      尽管是冬天,晴明仍旧如夏日一样,随意穿着一件白色狩衣而已。
      两人正在对饮。
      火盘旁边放了一个托盘.里面已横放着几个空酒瓶,仍立着的酒瓶只有一个了。
      盘子上还有一个烤鱼的碟子,放着鱼干。两人边自斟自饮,边拿鱼干在火盘上
    烤着吃。
      也许是没有风的缘故.房门大开。
      屋里的温度与外面几乎一样。
      两人并不多话.呷着酒。视线落在渐积渐高的白雪上。
      万籁俱寂。仿佛柔软的雪花落在积雪上时.那微弱的声音也能听见。
      眼看已经凋零一片的庭院里.还有一朵紫色的花开着。
    mpanel(1);
      那是桔梗。紫色的桔梗花孤零零的,还没有被雪掩盖。
      这鲜艳的紫色,用不了多久,也要被越积越高的雪掩埋吧。
      “好安静的雪啊……”
      博雅喃喃自语道。他的目光仍注视着雪中的庭院。
      与其说是向晴明或其他什么人搭话,毋宁说是随口而出。
      “好幽寂的雪啊……”
      晴明说着,也将目光投向白雪。
      “那边冒出来的是什么? ”
      博雅问的是雪地上那抹紫色。从刚才起他就一直盯着它。晴明似乎立即就已明
    白他指的是什么。
      “你说那棵桔梗? ”
      “对。”
      “这时候桔梗还开花? ”
      “花多了,自然也有例外的吧。”
      晴明喃喃道。
      “噢。”
      博雅点点头。
      “原来是这样。”
      “如此而已。”
      “噢。”
      “嗯。”
      两人彼此点点头,周围重归宁静。
      纷纷扬扬的雪花堆积起来了。
      晴明伸手拿过鱼干,向着火盆烧烤。
      鱼干是博雅带来的。
      博雅在黄昏时走进了晴明的家门。
      “来得正好,博雅。”
      晴明一面说着一面走出来迎接博雅。
      “是你叫我来的嘛。”
      博雅这么一说,晴明只是随便地应了一声,表情没有丝毫变化。
      他们说的是今天早上的事。
      博雅在自己房里酣睡的时候,有一个声音说:“哎.博雅! ”
      这个声音把博雅弄醒了。
      博雅睁开眼睛,却不明白自己为何醒的。
      淅淅沥沥的雨声传进来。
      下雨了……
      他这么想着,那个声音仿佛看透了他的心思,又说道:“下雨啦。”
      声音就在枕边。
      博雅将目光往那边一转,只见一只猫坐在那里,注视着自己。
      是一只黑猫。
      “傍晚会变成雪哩。”
      那只猫说起了人话。
      “是晴明……”
      博雅嘀咕道。
      因为那只猫说的是人话,腔调很像安倍晴明。
      “晚上对雪喝上一杯,也很不错啊。”
      那只猫说道。
      绿色的猫眼闪烁着,看着博雅。
      “我备酒,你带上下酒菜。”
      猫又说。
      “好。”
      博雅不自觉地顺着它的话,答应下来了。
      “用鱼干下酒很不错哦。”
      “明白了。”
      “除此之外,顺便还想请你帮个忙……”
      “什么事? ”
      “请带上长刀。长短、种类不拘,斩杀过五六个人的为宜。”
      “噢?!”
      “有那样的刀吗? ”
      “有倒是有的……”
      “那就行,拜托啦。”
      猫说着,一纵身跃过博雅头部,跃向另一侧。
      博雅慌忙转头移过视线,但黑猫已经不见了。
      猫的踪迹已从这间房门紧闭的屋内消失了。
      按照黑猫的吩咐带过来的长刀,此刻就放在博雅的身边。
      这是一把斩杀过五六人的长刀。杀人的不是博雅,而是博雅的父亲。
      十多年前——当今圣上尚未即位之时,京城周边有一伙残暴的盗贼。被派去讨
    贼的武士中,有博雅的父亲。
      这把长刀所斩杀的五六个人,都是那时的贼人。
      博雅不明白晴明为何要他带这样一把刀来。
      博雅一时忘了问,就这样一直喝着酒,眺望着雪中的庭院。
      博雅傍晚来时印在雪地上的足迹,一定已经被白雪掩盖了。
      博雅已经来了一段时间了。
      除了博雅和晴明,宽大的房子里别无他人的动静。
      和夜里的庭院一样,一片宁静。
      以前来这所房子时,博雅好几次见到有人。但是.博雅分不清哪些是真的人:
    哪些是晴明驱使的式神。
      说不准这大宅子里,真人只有晴明一个,其他的净是式神、鬼魂、精灵之类,
    并非现世的人物。
      就连这所宅子是否真的位于土御门小路,博雅也不敢肯定。
      博雅有时甚至怀疑,也许跨人这所庭院的客人,也就自己一个而已。
      “哎,晴明。”
      博雅呷一口酒,等酒液顺喉而下之后,对晴明开口说道。
      “什么事? ”
      晴明将视线从庭院移到博雅身上。
      “之前曾想过要问你——你这所大宅子,就你一个人住吗? ”
      “是又怎么样? ”
      “我想。你不是很寂寞吗? ”
      “寂寞? ”
      “你不觉得孤单吗? ”
      博雅第二次问晴明这个问题。
      晴明注视着提问的博雅,微微一笑。
      今天头一次看见晴明的笑容。
      “怎么样? ”
      “也会感到寂寞,也会孤单啊。”
      晴明好像是在谈论别人的事情。
      “但是,寂寞和孤单,却与屋里有没有人没有关系。”
      “什么意思? ”
      “人都是孤独的。”
      “孤独? ”
      “人原本就是那样。”
      “你是说.人天生就是寂寞的? ”
      “大致是这意思。”
      晴明似乎是说,虽然有时觉得寂寞,但寂寞并非由于独自生活所造成。
      “晴明,我不懂你的话。”
      博雅直率地说:“简单说吧.你还是会觉得寂寞吧? ”
      “真拿你没办法。”
      晴明苦笑起来。
      博雅见晴明这样子,反而微笑起来。
      “嘿嘿。”
      “你笑什么,博雅? ”
      “你也犯难了呀,晴明。”
      “当然也会有犯难的时候。”
      “感觉不错。”
      “感觉不错吗? ”
      “嗯。”
      博雅点点头,喝一口酒。
      雪更添了厚度,在地上继续堆积起来。
      沉默了好一会儿,仿佛一片雪花自天而降似的,晴明冷不防冒出一句话:“博
    雅,你真是一个好汉子。”
      “好汉子? 我吗? ”
      “对。我有点后悔了。”
      “后悔什么? ”
      “后悔今天把你叫来。”
      “什么?!”
      “其实,今天晚上就要发生的事——也就是你将看见一种东西,那东西说不定
    你还是不看为好。”
      “究竟是什么东西? ”
      博雅追问道。
      “那是……”
      晴明的视线转向庭院深处。
      视线所及,是那朵尚未被积雪埋没的紫色桔梗花。
      “类似那朵花的东西。”
      “桔梗吗? ”
      “对。”
      “我知道桔梗,但不明白你的比喻。”
      “马上就会明白的。”
      “跟你让我带这把刀有关系吗? ”
      博雅伸手去摸放在身边的刀。
      “你带来了? ”
      “带来了。你还是回答我的问题吧。是和这把刀有关系的事吗? ”
      “没错,是有关系。”
      “什么事? 也该说出来了。”
      “来了你就知道了。”
      “来? ”
      “马上就到。”
      “谁要来? ”
      刚提到“谁”,博雅不禁轻轻摇了摇头。
      “要来的,是人吗? ”
      搏雅还是直率地追问。
      “是人。但是,是人又非人。”
      “啊? ”
      “来了你就明白了。”
      晴明平静地说。
      “哎,晴明,摆架子可是你的坏毛病。我现在就想知道。”
      “等一等.博雅。稍后再详细解释给你听。”
      “为什么? ”
      “因为她已经来了。”
      晴明静静地说道。
      他放下酒杯,缓缓地转向雪中的庭院。
      博雅不由得也随之转移视线。
      于是.博雅看见一名女子静立于夜雪的庭院中。
                     二
      那女子站在一片雪白、模糊的白影之中。
      她身穿黑色僧衣,头戴黑色布巾。
      悠远、清澈的黑眸子望着晴明和博雅。嘴唇薄而冷。
      “晴明大人……”
      她唇中吐出声音。
      “您来了。”
      晴明说道。
      “久违了。”
      那位僧尼打扮的女子说道。
      像干爽、透明的风一样的声音,自她唇中送出。
      “请上来吧。”
      晴明又说。
      “不洁之身,在这里就可以了。”
      “不必介意。洁与不洁,人言而已。别人的判断与我无关。”
      “请让我就在这里……”
      女子说的话平静、清晰而坚毅。
      她的黑眸子里,仿佛积聚了灼人的光。
      “那我过去吧。”
      晴明站起来。
      “您在原地施法也是可以的。”
      “没有关系。”
      晴明走出外廊,在木地板上单膝跪下。
      “是消灾吗? ”
      “还照先前那样……”
      女子垂下眼睑。
      随即又抬头睁开双眼。
      晴明注视着那女人的双瞳,说道:“事隔多少年了? ”
      “事隔三十年了。”
      “的确有这么久了啊。”
      “那时候,贺茂忠行大人……”
      “那时我刚刚开始修习阴阳之道。”
      “而今天晚上,就由晴明大人您……”
      青幽幽的磷光在女子的眼中燃起。
      “真是奇妙的缘分啊。”
      “忠行大人也已经不在世了。”
    mpanel(1);
      女子的声音低沉而苍凉。
      贺茂忠行——安倍晴明的师傅。
      他深通阴阳之道,在当时之世,以绝代之阴阳师而举世闻名。
      “要喝上一杯? ”
      晴明对女子说道。
      “既然是晴明大人相邀……”
      女子说道。
      晴明站起来,端过酒瓶和杯子。
      晴明左手持杯,右手斟酒。他先自分三口喝干了杯中酒。
      接下来.晴明将刚喝完酒的空杯子递上,女子并拢着白净的双手接了过去。
      晴明把酒倒入女子手中的杯子里。
      “我喝酒也可以吗? ”
      女子用郁积着莹莹绿光的瞳仁注视着晴明。
      晴明没有说话,只是笑着点点头。
      女子也分三口喝干了杯中酒。
      晴明把酒瓶放在外廊上,女子将酒杯放在瓶子的旁边。
      博雅只是默默注视着两人的举动。
      女子的目光转到了博雅身上。
      “他是源博雅。今晚请他来帮忙。”
      晴明作了介绍,博雅依旧默然。
      女子向博雅深鞠一躬,说道:“有劳您看令人不快的东西,实在抱歉,还请多
    包涵……”
      博雅对于将要做什么,自己该如何帮忙,依旧完全摸不着头脑。
      不明白归不明白,他还是点了点头。
      “那就开始吧? ”
      晴明问道。
      “开始吧。”
      女子答道。
      女子黑僧衣的肩头上,已落下了雪。
      她迅速脱下身上的黑僧衣。全身赤裸。
      冰清玉洁的身子白得耀眼。
      和雪的白是同一颜色。雪在白净的肌肤上,聚积起来。
      那是包含了暗夜之色的白净肌肤。
      女子的脚旁,丢着她的黑色僧衣,好像是一团深色的阴影。
      雪花落在女子娇柔的身上,随即融化,但马上又有新的雪花落下。
      晴明赤着脚,从外廊走到雪地上。
      “博雅。”
      晴明唤道。
      “哦。”
      “请拿上长刀,到这边来。”
      “明白。”
      博雅左手持刀,来到雪地上。
      他也赤着脚。
      也许是因为紧张,博雅的脚几乎感觉不到冰雪的寒冷。
      博雅和晴明站在女子跟前。
      女子静静伫立在那里。
      ……我什么也不同。博雅暗下决心。
      他紧闭双唇,站在那里。
      “呼——”
      女子呼气。
      呼气变成了浅蓝色的火焰,轻飘飘地溶入夜色之中。
      女子的目光更加灼人。
      她黑亮的头发略长过肩。发梢仿佛也进发出绿色的光焰。
      女子在雪地坐下。
      她双腿盘起。结跏趺坐(禅宗坐法的一种。)。
      她两手在胸前合掌,闭目。
      晴明无言地将右手探人怀中。
      晴明从怀里取出两根尖锐的长针。那是根比绢丝还要细的针。
      博雅将涌到嘴边的喊叫咽了下去。
      因为晴明正把其中一根长针,在女子的颈项与后脑之间一下子扎了进去。
      那是一根有张开了的巴掌长的针。大半以上的长度已经没入女子的颈脖。
      然后是腰部。
      在女子脊梁骨的下端.晴明把另一根针以同样的方式刺了进去。
      “博雅.拔刀! ”
      晴明说道。
      “好! ”
      博雅右手拔刀出鞘。
      银白色的刀刃,在雪影里放出寒光。刀鞘随手甩在一旁。
      博雅双手握刀。
      “博雅,女子的身上寄居了妖物……”
      晴明说道。
      博雅咬紧嘴唇,算是回应晴明的话。
      “那妖物名叫祸蛇。”
      “哦! ”
      “现在。我要从这女子身上把它逼出来。当它从她的身体完全脱离之后,你就
    用刀砍它。到时候我会叫你动手。”
      晴明又说道。
      “好! ”
      博雅*开双腿,双手举刀过顶。
      “这可是三十年才一回的逼祸蛇之法,极难得一见呢。”
      晴明继续说道。
      晴明轻轻地用嘴含住女子颈后露出的针尾。
      他口含针尾,并不把针抽出,而是念起咒来。
      右手捏着插入女子腰部的针。
      晴明念的是博雅迄今从来没有听到过的咒语。
      低腔和高腔交错持续,像是用外国话在念咒。
      突然,女子的身体猛一抖,痉挛起来。
      女子仍然双手合掌,仰脸向天。双目依然紧闭。
      她脸上有一种从内心渗透出来的东西。
      那表情——是欢喜的表情。
      是身心充满无上喜悦的表情。
      也是痛苦的表情。
      仿佛身体正被野兽从臀部逐渐吞噬般的表情。
      女子仰着的脸在博雅的注视之下开始变化。
      某些东西开始浮现在她的脸上。
      博雅眼看着女子的裸体开始枯萎。
      女子的脸上将要出现什么呢? 博雅突然醒悟。
      是皱纹。
      好几道沟纹开始出现在她的脸上、身体上,以至全身开始布满皱纹。
      博雅清楚地看出是皱纹时,女子的脊梁骨难以置信地向前弯曲起来。
      仰着的脸上突然睁开眼睛。
      眼中燃烧着绿色的火焰。
      嘶! 女子露出牙齿。
      嗖! 从她的双唇之间飘散出一道绿色的火焰。
      “嗨! ”
      博雅发一声喊,双手依旧高举长刀,金刚力士般*腿而立。
      眼看着女子就要在他面前变成一个走样的老妪了。
      “出来了! ”
      晴明嘴含着针说道。
      从股间出来了。
      一条黑亮的蛇从女子的股间探出头来。
      “要等它全部出来! ”
      晴明说道。
      博雅没有顾得上回答晴明的话。
      女子闭着眼。
      她已经完全变成了老妪的模样。
      但是.她身上的皱纹又开始起变化了。随着蛇滑出她的身体,皱纹的数目开始
    减少。
      皱纹是从下半身开始消失的。
      从下半身起,女子的皮肤正逐渐恢复到原先的光滑。
      黑蛇从结跏趺坐张开的两腿之间爬了出来。
      有博雅胳膊般粗的蛇。
      而且很长。
      已爬出一只胳膊长了,才是它的一半。
      从女子白净娇嫩的两足之间,难以想像会出来如此丑陋的东西。
      “嗨! ”
      博雅仍旧握着刀,动也不动。
      “动手吧,博雅,它出来了! ”
      晴明说道。
      蛇从女子股间现出全身,开始在雪地上爬动。
      “好! ”
      博雅大喝一声,抡刀向蛇身猛砍下去。
      然而,砍不动。
      可怕的弹力,将刀反弹开来。
      “嗨! ”
      博雅咬紧牙关.运起全身力气,将心劲注入手中的长刀。
      蛇一伸一屈地爬动。
      博雅把气馁的念头抛掉,再度“嗬”地一刀砍下。
      “噗! ”
      有了砍中东西的感觉。
      蛇果然已被砍为两段。
      就在被一分为二的瞬间,蛇倏地消失了。
      女子扑倒在蛇已消失的雪地上。
      “得、得手啦,晴明! ”
      博雅喊道。
      他额上渗出一颗颗细密的小汗珠。
      “噢。”
      此时,晴明已经站起来了,他的两手各拿一根针。
      是刚从女子身上拔出来的。
      晴明一边把针收入怀中,一边说:“辛苦了.博雅。”
      说着,晴明走过来。
      “哎哟……”
      博雅将几乎黏结在刀柄上的左手硬扯下来。这只手都发白了。
      也许是握得太用力了。
      “这可是砍妖物啊。胆力一般的可不行。”
      晴明说道。
      女子缓缓地站起来。
      皱纹难以置信地消失了。
      还是原来那张美丽而略带忧郁的脸。瞳仁中原先那锋利的青光已经消失了。
      “结束啦。”
      晴明对女子说。
      女子默默穿上刚才脱下的冰冷的僧衣。
      “实在感激不尽。”
      穿好衣服之后,女子平静地低头致谢。
      女子的身上,晴明的身上,还有博雅的身上,都披着厚厚一层刚刚飘落的雪。
      “下一次又是三十年扃啦。”
      晴明自语般道。
      女子点点头:“到那时再来见晴明大人吧……”
      “那可就难以预料了。毕竟是三十年后的事啊。”
      晴明低声说道。
      没有人动。
      大雪在昏暗中纷纷扬扬地下着,三人久久伫立,仿佛在倾听雪花自天而降的声
    音。
      好一会儿之后——女子低声说:“那就告辞了……”
      “噢。”
      晴明轻声回答。
      晴明头发上积了一层白雪。
      女子躬身一礼,转身,悄然远去。
      没有回头。
      晴明也没有向她说些什么。
      就此,女子消失无踪。
      她留在雪地上的足迹开始时还清晰可见,很快就被继续下着的雪埋没,看不见
    了。

           三
      “晴明,刚才是怎么回事? ”
      返回室内之后,博雅问道。
      “她原本是人,现在却已不是人。”
      晴明这样答道。
      “什么?!”
      “会枯萎的,才是真的花;而不会枯萎的,就不能算是花了。”
      “你是说那朵桔梗吗? ”
      “也可以这样说吧。”
      “到底是怎么回事? ”
      “那也是一朵不会枯萎的花。”
      “不会枯萎的花? ”
      “刚才的女人。还是三十年前的样子,一点也没变。”
      “什么? ”
      “那位女子是不会老的,永远保持那副刚好二十岁的容颜。”
      “真的? ”
      “对。今年该有三百岁了吧。”
      “怎么可能? ”
      “传说三百年前.从干岁狐狸那里得到人鱼.并且吃7 人鱼肉的白比丘尼,就
    是那位女子。”
      ……
      “吃过人鱼肉的人,就不会老了。”
      “我好像是听说过这个传说。”
      “就是这位女子。而且.她是我最初的女人……”
      晴明从门窗大开的屋里望向雪中的庭院。
      雪仍在下.依旧悄无声息地下着。
      “那女子靠向男子卖身而活着。”
      “什么?!”
      “而且只向没有身份的、没有钱的男人。卖身的代价非常低廉,有时为一条鱼
    就卖身,有时不要钱。”
      晴明说着,仿佛不是在对博雅说话,而是自言自语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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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虽然她永远不会老.但岁月会积在那位女子的身体内,不久就要变成妖物…
    …”
      “为什么? ”
      “因为男人的精液在她体内啊。男人们的精液会与无法老去的岁月在女子体内
    发生反应,结合在一起。”
      “但是……”
      “不会老,不会死,就意昧着没有生儿育女的必要。”
      “……”
      “那位女子的身体是不能怀孕的。接受了三十年不能成孕的精子,这些精子与
    女子身体内积存的无法老去的岁月结合,变成了祸蛇。置之不理的话,最后会连女
    子本身也变成妖物……”
      “噢。”
      “所以.每隔三十年,就要从女子体内除掉祸蛇。”
      “原来是这样……”
      “杀死祸蛇.用普通的刀不行。一定要用斩杀过好几个人的刀。”
      “于是,就用上这把刀了……”
      “对。”
      晴明简短地回答。
      雪花仍在飘。
      晴明和博雅无言地望着飘雪。
      “哎,晴明,人会死是件好事啊。‘博雅说道,声调显得颇为沉痛。
      晴明没有回答。
      他望着雪,听了一会儿雪的声音。
      “不知怎么,我竞没来由地感到悲伤……”
      博雅不禁说道。
      “你嘛,是个好汉子。”
      沉默中的晴明突然喃喃地说了一句。
      “是好汉子吗? ”
      “是好汉子。”
      晴明简短地回答。
      “噢。”
      “噢。”
      两人不约而同小声说着。
      然后又沉默不语。
      依旧眺望着雪花。
      雪下个不停,用无边无际的白色,用上天的沉默,把地上的万物包容下来。
                    作者后记
      长久以来,很想写平安时代的故事,一直按捺不住想动笔。
      想写黑暗中的故事。
      想写鬼的故事。
      因为在那个时代,黑暗和鬼,就存在于人们生活的空间里。
      于是,我想写安倍晴明这个人的故事。
      为完成这个心愿,前后大约花了三年时间,我东一篇西一篇,断断续续地写下
    来,终于让阴阳师安倍晴明的故事结集成书。
      心中的畅快无可言喻。
      写晴明和博雅的交情的时候,实在很快乐。
      真痛快。
      有可能的话,我要以奈良、平安时代为舞台,写上一部鸿篇巨制,一举冲击长
    达五千页稿纸的长度。遗憾的是,自己的学问还不足够,以现在的状态实在拿不下
    来。
      我属于那种厚脸皮的码字工作者,自然是欠缺学问功夫的。
      因为想写很有趣的故事,所以一直想着完成自我修炼,数年之后,才鼓足干劲
    写出来。
      哦! 不过,还是很渴望踏上旅途啊。
      独自一人、东游西逛地随意去旅行。
      有可能的话,真想没完没了地漂泊在异国。
      我的朋友中,有人早就把这样的旅行当做很平常的事情,而我总是看着他们背
    起行囊的背影,总是因为羡慕不已而心里憋得慌。
      “写出好故事就好了。”
      ——这样的冲动,与“浪迹天涯就好了”的冲动,在我身上似乎有共通之处。
      不妨说,它就跟“什么地方邂逅妙女郎就好啦”的心情相似。
      不可思议。
      虽然首先要处理堆积如山的工作,但我基本上还是喜欢写作的。
      总之,真是为难。唉,这样吧,一件一件做下来,似乎是最切实可行的做法。
      但是,对这种切实可靠的做法,我还是有所不满。
      其实,马马虎虎的做法,也很有魅力啊。
      有那么一位随时可以浪迹天涯的朋友存在,让我很生闷气,还有些愤愤不平,
    然而,真诚地祝君如意,也是我的真实心情。好吧,那我也会加油,努力做好自己
    应做的事算了。这就是我对自己的写作的结论,一个一切向前看的、真真切切地得
    出来的结论。我的写作劲头好得有点病态吧。
      怎么样,吃惊吗? 信笔写来,心情很好。如果能用这种方法写小说,绝对很棒。
      春之宵。
      樱之影。
      我还会不断写下去。
      梦枕貘1988年4 月11日于小田原
                    作者年表
      1951年 1月1 日生于神奈川县小田原市。
      1973年东海大学日本文学系毕业。
      1975年到海外登山旅行,初访尼泊尔。
      1977年在简井康隆主办的科幻杂志《NE0 NuLL》及柴野拓美主办的《宇宙尘》
    上发表作品。在《NEO NuLL》发表的《蛙之死》受到广泛关注,此后被最有影响力
    的科幻杂志《奇想天外》选载。之后在《奇想天外》发表中篇小说《巨人传》,正
    式走上作家之路。
      1979年在集英社出版第一本单行本《弹猫的欧尔欧拉涅爷爷》。
      1981年在双叶社出版《幻兽变化》。
      1982年在朝日出版社出版《幻兽少年》系列第一部《幻兽少年》。
      1984年在祥传社出版《狩猎魔兽》系列三部曲,并成为畅销书。
      1986年循《西游记》里的描述前往中国作西游之旅,从西安到吐鲁番。《阴阳
    师》系列开始连载。
      t987年继续西游记行程。下半年与野田知祜一同在加拿大的育空河泛舟。
      1988年第三次踏上西游记的旅程,到天山的穆素尔岭。在文艺春秋社出版《阴
    阳师》。
      1989年以《吃掉上弦月的狮子》夺得第十届日本科幻小说大奖。
      1990年《吃掉上弦月的狮子》获星云奖日本平成元年长篇小说奖。
      1993年10月为坂东玉三郎所写的《三国传来玄象谈》在东京歌舞伎座《术祭十
    月大歌舞伎》上渲。
      1994年出任日本科幻作家俱乐部会长。冈野玲子改编的漫画作品《阴阳师》出
    版。
      1995年小说《空手道上班族练马分部》由NHK 拍成电视剧,奥田瑛二主演。在
    东京神保町的画廊举办摄影展“圣琉璃之山”,并在早川书房出版同名摄影集。文
    艺春秋社出版《阴阳师:飞天卷》。
      1996年为坂东玉三郎作词的《杨贵妃》在歌舞伎座上演。
      为NHK 摄制《钓鱼纪行》赴挪威。10月起在NHK 《大人的游乐时间》节目担任
    主持人。为摄制电视节目《世界谜题纪行》赴澳洲。
      1997年文艺春秋社出版《阴阳师:付丧神卷》。
      1998年在中央公论新社出版《平安讲释:安倍晴明传》。
      1999年《阴阳师:生成姬》于朝日新闻晚报开始连载。
      2000年文艺春秋社出版《阴阳师:凤凰卷》。
      2001年 4月,NHK 制作、放映电视剧《阴阳师》,由SMAP成员之一的稻垣吾郎
    主演。6 月,冈野玲子的漫画版出版至第10册。10月,电影《阴阳师》上映,由著
    名狂言家野村万斋饰演主角安倍晴明,真田广之、小泉今日子等人共同主演。文艺
    春秋社出版《阴阳师:睛明除瘤》。
      2002年文艺春秋社出版《阴阳师:龙笛卷》。
      2003年电影《阴阳师II》于lO月上映。文艺春秋社出版《阴阳师:太极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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